三月二十，文華殿。
殿內香煙嫋嫋，經筵高設。皇帝端坐御案之後，面容在冕旒後看不真切，只透出一股深沉的威嚴。兩側分坐着幾位閣老、六部堂官及翰林院學士，鎮北侯沈重山按例列席武臣班首，神色沉靜。
殿中央，禮部侍郎趙元忠手持玉笏，正朗聲宣講 《胤典·皇範》 篇義。他聲音清越，引經據典，侃侃而談“王道蕩蕩，無偏無黨”之義，進而引申至“爲君者當使文武相濟，內外相制”。
“……是故古之明君，不使一將久專邊陲，不使一臣久居津要。蓋恐威權日重，尾大不掉，非國家之福也。”趙元忠話鋒一轉，目光似無意地掃過沈重山的方向，“如今北境晏然，蠻族臣服，此乃陛下聖德所致，亦是將士用命之功。然臣聞，邊鎮軍民，但知有將，不知有君；但聞軍令，不聞王化。長此以往，恐非社稷之幸。”
殿內氣氛微微一凝。幾位文官眼觀鼻鼻觀心，幾位武將則面露不忿之色。沈重山眼瞼微垂，不動如山。
趙元忠繼續道：“臣以爲，當擇醇儒良吏，分赴邊鎮，興教化，明禮義，使邊民知忠君愛國之道，使將士曉尊君奉上之義。如此，則文武協和，上下同心，誠爲久安長治之基。”他頓了頓，聲音略爲提高，“且，教化之功，當自近始。京城勳貴子弟，尤當爲天下表率。”
來了。沈重山心中冷笑。
果然，趙元忠下一句便道：“譬如鎮北侯府三公子沈序，臣聞其天資聰穎，近日病體初愈，閉門讀書，有志於學，此誠可喜。然，讀何書？明何理？若僅溺於詞章小道，或偏信方士異端，恐非正道，亦辜負陛下期許、侯爺厚望。”
他將“方士異端”四字咬得略重。殿中一些消息靈通之人，已知曉鎮北侯府近日招攬了些“奇人異士”，此刻皆心領神會。
皇帝的聲音從御案後傳來，平靜無波：“趙卿之意，是沈序讀書不當？”
“臣不敢妄斷。”趙元忠躬身，“只是聽聞沈公子近來廣交三教九流，所讀之書，多涉怪力亂神、地理雜俎，甚至……”他略作遲疑，“甚至有北地蠻文圖譜混雜其中。臣憂心其年少，易受蠱惑，誤入歧途，不僅自誤，亦有損侯府清譽，更恐……沾染外邦不良習氣。”
此言一出，殿內頓時響起細微的吸氣聲。這指控就相當重了，幾乎是在暗示沈序結交匪類、私通外邦！
沈重山終於抬眼，看向趙元忠，目光平靜：“趙侍郎何處聽聞犬子讀蠻文圖譜？又是何處見得犬子結交匪類？可否明示？”
趙元忠不慌不忙：“侯爺恕罪，此乃坊間傳聞，臣亦是憂心，故有此言。然空穴來風，未必無因。沈公子前些時日，是否招攬了一位北地逃宗的落魄修士陸九？是否與一江南落第舉子周懷瑾過從甚密？周懷瑾其人，文章多有謗議時政之言，陸九更是來歷不明。沈公子與這等人物日夜相處，所談爲何？所學爲何？臣實爲侯府清譽憂，更爲朝廷體統憂！”
他句句看似關切，實則字字誅心，將沈序刻畫成一個不務正業、結交奸邪、甚至可能裏通外邦的危險人物。
皇帝沉默片刻，道：“沈卿，趙侍郎所言，可有其事？”
沈重山起身，拱手道：“回陛下，犬子序，自幼體弱，久病方愈，確於府中靜養讀書。其所閱書籍，乃臣親自篩選，多爲經史子集，亦有 《九域風物志》、《博物異聞錄》 等前朝雜記，旨在開闊眼界，陶冶性情。至於周懷瑾、陸九等人，確曾受犬子延請，一爲講解經義，一爲探討養生之術。周懷瑾雖有狂狷之氣，然學識頗豐；陸九雖出身寒微，然於草藥、符籙之道確有專長。犬子與之交往，止於學問請教，並無他意。”
“至於蠻文圖譜……”沈重山話鋒一轉，看向趙元忠，目光銳利，“臣倒想請教趙侍郎，您口中的‘蠻文圖譜’，具體是何模樣？繪有何物？犬子院中藏書，皆有目錄登記，趙侍郎若有所指，不妨明言，臣可即刻命人取來，請陛下與諸位同僚共鑑！”
趙元忠臉色微變。他哪裏有什麼具體證據？不過是捕風捉影，借題發揮。那柳承宗秘庫中的地圖殘片早已被沈序收走，他只聽柳承宗含糊提過一句“似有北地圖譜”，根本不知具體。此刻被沈重山如此追問，頓時有些語塞。
“這……臣也只是聽聞，並未親見。”趙元忠勉強道，“但防微杜漸，不得不察。沈公子身份特殊，更應謹言慎行，親近正人，遠離……”
“趙侍郎此言差矣。”一個清朗而略顯虛弱的聲音忽然從殿外傳來。
衆人皆是一怔，循聲望去。只見殿門處，一名身穿月白色儒生長袍、外罩淺青色披風的少年，在兩名太監的引領下，緩緩步入殿中。他臉色蒼白，身形單薄，行走間尚有些微的氣喘，但背脊挺直，眼神清亮堅定，正是沈序！
他怎麼來了？文華殿講經，非有特旨或召見，皇親國戚子弟亦不得擅入！
沈重山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恢復平靜。文先生今早入宮前，確實曾言“或有三公子機緣”，難道……
皇帝的目光落在沈序身上，並未動怒，只淡淡道：“沈序，你未得傳召，爲何擅入文華殿？”
沈序行至御前，撩袍跪倒，聲音清晰：“陛下容稟。臣子沈序，聞陛下於此開設經筵，廣納雅言，心向往之。又聞趙侍郎於御前論及臣之學業品行，關乎臣父清譽、朝廷體統，臣惶恐不安，特冒死請見，願當面陳情，以正視聽。若有僭越，甘受責罰。”
這番話說得不卑不亢，既表達了向學之心，又點明是爲澄清污蔑而來，將“擅入”之舉解釋爲“惶恐陳情”，讓人難以苛責。
皇帝默然片刻，道：“既如此，準你陳情。起身說話。”
“謝陛下。”沈序起身，轉向趙元忠，拱手一禮，“趙侍郎。”
趙元忠沒想到沈序竟敢直接闖殿對質，心中驚疑不定，面上卻強自鎮定：“沈公子有話請講。”
“適才趙侍郎言，學生所讀多涉怪力亂神、地理雜俎，恐非正道。”沈序語速平緩，卻字字清晰，“學生敢問趙侍郎，何謂正道？是否唯有 《胤典》、《儒經》 方爲正道？《九域風物志》 載八荒異物，是否怪力亂神？《地脈水經注》 述天下靈脈水道，是否地理雜俎？《靈材百工譜》 錄百工技藝與靈物運用，是否奇技淫巧？”
趙元忠皺眉：“沈公子不必詭辯。聖賢之道，方爲根本。其餘雜學，偶一涉獵尚可，若沉溺其中，便是舍本逐末！”
“趙侍郎所言極是，聖賢之道確是根本。”沈序點頭，話鋒卻是一轉，“然學生以爲，聖賢之道，在於‘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格物’，格的是天下萬物之理。若只知誦讀經書，不明萬物之理，不識民生疾苦，不解邊疆險要，如何能‘致知’？如何能‘治國平天下’？”
他頓了頓，繼續道：“學生讀地理雜記，是想知九州風貌，山河險阻，何處可屯田，何處可設防。學生讀博物志異，是想曉萬物特性，哪些可爲民用，哪些需加提防。學生請教周先生經義，是爲明理；請教陸先生養生草藥，是爲強身。學生體弱，更知性命可貴，亦知邊疆將士戍守之苦，若有良法能強健體魄、防治傷病，於國於民，豈非善事？何以在趙侍郎口中，便成了‘沉溺異端’、‘結交匪類’？”
這一番話，條理清晰，將個人興趣與家國大義聯系起來，將自己置於一個“雖體弱卻心系天下、求知若渴”的位置，頓時顯得趙元忠之前的指責狹隘而刻薄。
趙元忠臉色有些難看：“巧言令色！那你與北地逃宗修士交往，又作何解釋？此人來歷不明，安知不是蠻族細作？”
沈序微微一笑：“趙侍郎，陸先生是否是細作，自有朝廷法度、官府稽查。學生與他交往，只在學問。且，學生有一事不明，想請教趙侍郎——您如何斷定，與北地之人交往，便一定是通敵？我大胤天朝上國，胸懷四海，陛下聖德廣被，四夷來朝。若依趙侍郎之見，是否所有與異域之人往來者，皆有通敵之嫌？那負責互市的官員、往來商旅、乃至譯館學者，豈非個個可疑？此等言論若傳至邊疆，讓那些與異族毗鄰而居、時有往來的邊民將士，情何以堪？”
他這話就相當厲害了，直接上升到了國家政策與邊疆穩定層面。趙元忠的“警惕”變成了“排外猜忌”，甚至可能影響邊地軍民對朝廷的信任。
“你……你強詞奪理！”趙元忠氣得胡子微顫，“本官何曾說過……”
“趙侍郎慎言。”沈序忽然打斷他，聲音依舊平靜，卻帶着一絲凜然，“學生雖年少體弱，亦知‘言必有據，行必有方’。趙侍郎今日在御前，僅憑‘坊間傳聞’，便指摘學生讀書不當、結交匪類、甚至暗通外邦，字字句句，皆關乎學生名節、家父清譽。學生鬥膽，請趙侍郎拿出真憑實據。若無證據……”他轉向御座，再次跪倒，“臣子沈序，懇請陛下主持公道，還臣與家父清白！否則，此例一開，日後朝中大臣皆可憑風聞彈劾勳貴子弟，國法綱常何在？朝廷體統何存？”
最後幾句，擲地有聲。殿內一片寂靜。幾位閣老交換着眼色，幾位武將看向沈序的目光已帶上了贊許。這沈三公子，病弱之軀，卻有如此膽識口才，句句在理，步步緊逼，將趙元忠逼到了牆角。
皇帝的目光在沈序和趙元忠之間掃過，良久，緩緩開口：“趙卿。”
趙元忠心頭一緊，連忙躬身：“臣在。”
“你彈劾沈序，可有實證？”
“臣……臣……”趙元忠額角滲出冷汗，“臣亦是出於關切，恐其年少行差踏錯……”
“既無實證，便是風聞奏事，指摘不當。”皇帝的聲音聽不出喜怒，“沈序雖年少，然其言有理。勳貴子弟讀書進學，涉獵廣博，並非壞事。至於結交之人，清白與否，自有朝廷法度，非可妄加揣測。此事，到此爲止。”
“陛下聖明！”沈重山率先躬身。
“陛下聖明！”衆臣齊聲附和。
趙元忠臉色灰敗，只得低頭：“臣……遵旨。”
皇帝又看向沈序：“沈序。”
“臣子在。”
“你今日擅入文華殿，雖有緣由，然規矩不可廢。罰你閉門思過三日，將 《禮記·慎獨篇》 抄錄十遍，靜思其義。另，你既有志於學，朕便許你出入翰林院藏書樓，閱覽群書。望你勤學慎思，莫負朕望。”
閉門思過是罰，許入翰林院藏書樓卻是天大的恩典！這意味着皇帝認可了他的向學之心，甚至給了他一個接觸帝國最高知識庫的機會！
沈序心頭一震，深深叩首：“臣子領旨，謝陛下隆恩！定當謹記陛下教誨，勤學修身，不負聖恩！”
一場御前風波，看似以沈序受罰告終，實則趙元忠碰了個硬釘子，灰頭土臉，而沈序雖有小懲，卻得了大實惠，更在皇帝和衆臣面前，展現出了不凡的膽識與才智。
退出文華殿時，沈序與父親目光短暫交匯。沈重山眼中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神色，有欣慰，有驕傲，也有一絲更深沉的憂慮。
經此一事，沈序這個名字，將不再是侯府那個默默無聞的病弱公子。
他真正走到了台前，也必將迎來更多明槍暗箭。
但沈序心中無懼。他抬頭，望向宮城外遼闊的天空。
視界中，猩紅的倒計時依舊：【八十一日零七時十九分】。
時間緊迫，但他手中的籌碼，又多了一分。
翰林院藏書樓……那裏或許藏着更多關於這個世界秘密的鑰匙，甚至是“天道劇本”之外，這個世界被“縫合”前的某些原始記錄或失落的“規則”信息。
（第十六章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