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播設備很簡單。一台像素不錯的手機，一個穩定的支架，一盞調整好角度、能清晰照亮繡架區域而不刺眼的補光燈。背景是素淨的白牆，以及窗邊那盆綠意盎然的小植物。沒有logo，沒有裝飾，只有即將被置於鏡頭焦點之下的手、針線與繡繃。
林晚意將手機固定在支架上，調整好鏡頭，確保畫面只從她的胸口下方開始，聚焦於繡架和她的手部動作。她不會露臉，聲音也準備用平靜的、只做必要解說的語調。
姜鶴的預熱起了效果。離約定的直播開始還有半小時，她新注冊的、只有一個簡單“錦繡閣”昵稱和空白頭像的賬號下，已經涌入了數百名好奇的觀衆，評論區刷着各種猜測和期待。
“真的是‘鶴仙子’那套神仙刺繡的作者？”
“不露臉？神秘高手設定？”
“期待！想看真手藝！”
“古城深巷？有點意思。”
“繡什麼呀？不會是噱頭吧？”
林晚意掃過那些評論，心情意外地平靜。前世，她習慣了在無數目光下扮演“林家大小姐”，那些目光或豔羨或評估，都帶着附加的價值判斷。而現在這些屏幕後的注視，單純許多——只爲技藝而來，或只爲好奇停留。這讓她感到一種幹淨的鬆弛。
她選了一塊素色綢料，繃在繡架上。今天不準備做復雜的大件，只演示一個相對完整的小過程：繡一朵完整的、有漸變色的木芙蓉。這能展現從打底、暈色到細節處理的完整流程，也適合直播的時長。
時間到。她深吸一口氣，點下了“開始直播”的按鈕。
鏡頭亮起，畫面中央是一雙白皙、手指纖長的手，指甲修剪得幹淨整齊，沒有多餘的裝飾。背景幹淨，光線柔和。那雙手正將一根極細的絲線穿過針鼻，動作穩定流暢。
林晚意沒有立刻說話，而是先用淺碧色的絲線，以平針在綢面上繡出芙蓉花苞底部輪廓。她的手指動作不快，但極其精準，每一針的落點、入針的角度、絲線的鬆緊都控制得恰到好處。絲線在光線下泛着溫潤的光澤。
起初，評論區還在快速刷着“開始了！”“手好看！”“這是真絲線吧？”之類的留言。但漸漸地，隨着她專注於刺繡，除了偶爾調整絲線或換針的細微聲響，直播間裏只剩下一種近乎禪意的安靜。那雙手仿佛有魔力，將紛亂的視線都吸附到那一針一線的穿梭之中。
大約過了十分鍾，花苞的雛形顯現。林晚意這才用不高但清晰的聲音開口，簡單介紹：“用的是蘇繡裏的平針打底，現在要開始暈染花瓣的顏色了。”她換上一根略深一些的粉紫色絲線，開始用套針由深至淺地層層疊繡。
她的解說非常簡潔，幾乎沒有廢話，只偶爾點明關鍵針法或色彩處理的要點。更多的是讓觀衆通過鏡頭，直觀地感受絲線如何通過不同的針法和力道，在綢面上創造出立體的、富有生命力的形態。
評論區開始出現變化。
“哇，這個顏色過渡好自然！”
“原來是這樣一層層繡上去的，不是畫上去的啊！”
“手勢好穩，我盯着看了十分鍾，她手都沒抖一下。”
“莫名覺得好治愈……”
“這是真功夫，裝不出來的。”
“關注了！就想看這雙手還能變出什麼花樣！”
觀看人數在穩步上升，從幾百到一千，再到突破兩千。禮物也開始零星出現，大多是鼓勵的小花花和點贊。
林晚意沉浸其中，偶爾抬眼看一下飛速滾動的評論，對善意的誇獎和提問，會簡短回應一句“謝謝”或“對，這是亂針繡的一種變體”。她的態度平和專注，沒有刻意討好觀衆，反而形成了一種獨特的、令人信服的專業氣場。
直播進行到四十分鍾，木芙蓉已經完成了大半，花瓣舒展，顏色穠麗又清雅，栩栩如生。觀看人數突破了五千，評論區一片贊嘆。
就在此時，評論區的風向忽然出現了細微的雜音。
幾條帶着明顯惡意的留言突兀地插了進來：
“手藝是不錯，可惜人品不行。”
“聽說是個白眼狼？卷了養父母家的錢跑出來的？”
“豪門假千金嘛，混不下去了來賣手藝？”
“真會炒作，還‘神秘高手’，笑死。”
這些評論出現得很快，並且開始被復制刷屏，顯然是有組織的水軍行爲。原本和諧的氛圍被打破，一些不明真相的觀衆開始疑惑，追問“怎麼回事”。
林晚意正在爲芙蓉花添加最後幾針葉脈，手指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來了。比她預想的更快，更直接。不是通過傳統媒體，而是直接攻擊她剛剛試圖建立起來的、脆弱的網絡形象。
她面色未變，甚至沒有去看那些刷屏的惡評，只是繼續完成手中的最後一針，然後剪斷絲線。
“今天的木芙蓉繡制，就到這裏。”她平靜地對着鏡頭說，仿佛那些惡評不存在，“刺繡是一門需要靜心的手藝，感謝大家今天的陪伴。”
她沒有解釋，沒有辯駁，直接結束了直播。
屏幕黑下來的瞬間，她放在一旁的另一部手機屏幕亮起，接連彈出新聞推送提示。標題一個比一個刺眼：
【揭秘：豪門養女卷款決裂，所謂“獨立”是真是假？】
【生日宴變認親現場，假千金林晚意主動“退位”內幕】
【深扒林晚意：被奢華生活養廢的“公主”，能否靠手藝立足？】
文章內容顛倒黑白，將她描繪成一個貪慕虛榮、得知非親生後怨恨養父母、偷竊財物後憤然離家的形象，對她主動公開真相的行爲曲解爲“以退爲進、博取同情”，甚至暗示她與周銘宇的婚約破裂也是因其“性情乖張”。配圖是她以前在社交媒體上發布的、穿着奢華參加各種派對的照片，與現在樸素深居的形象形成刻意對比。
效率真高。林婉兒剛回來，這組合拳就迫不及待地打出來了。生日宴的消息被壓下，而更具煽動性的“醜聞”被精心炮制出爐。這不僅僅是抹黑，更是要徹底堵死她試圖獨立、靠手藝謀生的道路。
林晚意關掉推送，臉上沒有憤怒，只有一片冰封的寒意。她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只是沒想到林婉兒一回來就如此急切，手段也如此……不入流卻又有效。
她點開那個神秘的本地號碼，最近的聯系依然停留在那個綠色的【✓】。她手指懸空片刻，最終沒有發出任何信息。依賴未知的助力是危險的。
她需要應對，但不是立刻情緒化地反駁。那正中了對方下懷。
夜幕降臨，小院被黑暗籠罩，只有她窗內透出一方暖黃的光。
她坐在書桌前，沒有開電腦，只是靜靜地坐着，梳理思路。抹黑文章需要回應，但不是現在。她需要更有利的證據，比如……那個硬盤裏的東西。或許，是時候想辦法破解它了。
還有直播，雖然被惡意幹擾，但效果其實出乎意料地好。超過五千的觀看峰值，大量正面反饋和關注，證明了她的技藝本身是有吸引力的。惡意評論可以舉報、屏蔽，真相可以慢慢呈現。這條路，不能因爲幾篇水軍文章就放棄。
她拿起那枚羽毛胸針，在指尖轉動。青金石冰涼堅硬。
就在這時，那部用於聯系外界的手機，忽然接到了一個陌生號碼的來電。
不是林家人，也不是周銘宇的號碼。
她猶豫了一下，接通，但沒有先開口。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低沉的、經過明顯處理的電子合成音，語速平緩，沒有任何情緒起伏：
“硬盤密碼，試一下林婉兒的生母姓名全拼，加上林氏集團上市日期，數字部分去掉分隔符。”
說完，不等林晚意有任何反應，通話便戛然而止。
忙音傳來。
林晚意握着手機，站在原地，心髒在寂靜中咚咚狂跳。
夜風吹動窗紙，發出輕微的撲簌聲。
暗處的眼睛，不僅在看，似乎……也開始伸手，撥動了棋盤上的某一顆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