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房間那場不歡而散的談話,像一根堅硬的魚刺,卡在林晚星的喉嚨裏,吐不出,咽不下。回到學校後,她刻意減少了與家裏的聯系。父母打來的電話,她總是借口學業忙,匆匆說幾句就掛斷;視頻邀請,她也多以在圖書館或不方便爲由拒絕。家庭微信群裏,以往她總是活躍地分享校園趣事,如今也變得沉默寡言。
她知道自己在賭氣,用一種幼稚的冷戰方式,抗議父母對顧辰的“不公正”評價。而顧辰,似乎洞察了她的心事,對她愈發體貼入微。他絕口不提那晚她父母的具體言論,只是用行動無聲地支持她。他會變着花樣帶她去吃各種美食,陪她去看浪漫的愛情電影,在她偶爾對着手機發呆時,輕輕攬住她的肩膀,說:“別給自己太大壓力,星星。無論發生什麼,我都在你身邊。”
這種無條件的支持,與父母充滿疑慮的審視形成了鮮明對比,讓晚星的心更加偏向顧辰。她甚至產生了一種悲壯的“爲愛抗爭”的使命感,覺得自己的愛情正遭受着世俗眼光的考驗,而她必須堅定地捍衛它。
寒假終於還是到了。離校那天,顧辰幫她提着行李,一直送到高鐵站入口。候車大廳裏人聲鼎沸,廣播裏女聲字正腔圓地播報着車次信息,空氣中彌漫着歸家的急切與喧囂。
“回去好好陪陪叔叔阿姨,”顧辰理了理她額前的碎發,眼神溫柔得能溺死人,“別跟他們吵架,好好溝通。如果他們還是不能接受我……也沒關系,我可以等。一年,兩年,多久我都等。”
他越是表現得如此“委曲求全”、“善解人意”,晚星內心的愧疚感和反抗欲就越發強烈。她抓住他的手,用力搖頭:“不,你不用等。我會說服他們的。我們的愛情,不需要任何人批準!”
火車呼嘯着駛離站台,窗外的城市景觀逐漸被冬日蕭瑟的田野取代。晚星靠着車窗,心裏 rehearsed(預演) 着無數遍回家後要與父母進行的“談判”。她握緊了拳頭,仿佛一個即將奔赴戰場的戰士。
家的溫暖,依舊熟悉。母親做了一桌子她愛吃的菜,父親雖然話不多,但也關切地問起她學期的學業。最初的半天,氣氛維持着一種小心翼翼的平靜。但晚星知道,那層薄薄的窗戶紙,遲早要被捅破。
導火索在晚飯後點燃。一家人坐在客廳看電視,一則關於“遠嫁”的社會新聞引發了討論。
林母嘆了口氣,評論道:“你看這姑娘,爲了愛情嫁那麼遠,舉目無親,受了委屈連個哭的地方都沒有。父母得多心疼啊。”
林父接口道:“婚姻不是兩個人的事,是兩個家庭的結合。地域、文化、生活習慣的差異,都是現實問題。年輕人光有愛情是不夠的。”
晚星的心猛地一跳,覺得父母的話句句都像是在影射她。她按捺不住,放下手中的橘子,深吸一口氣,決定主動出擊。
“爸,媽,關於顧辰……”她抬起頭,目光直視父母,“我這次回來,就是想正式告訴你們,我們是在認真交往,是以結婚爲前提的。”
客廳裏的空氣瞬間凝固了。電視裏綜藝節目的歡笑聲顯得格外刺耳。
林母臉上的笑容淡了下去。林父放下遙控器,神色嚴肅地看着她:“星星,我們上次已經表達了我們的看法。這個男孩子,心機深沉,不適合你。”
“心機深沉?”晚星的聲音因爲激動而拔高,“你們就見過他一面,憑什麼給他下這樣的定論?就因爲他表現得體,因爲他有理想,因爲他不是你們想象中的書呆子?”
“不是表現的問題!”林父的語氣也加重了,“是他整個人透露出的一種不協調感!他的消費,他的談吐,和他所描述的‘回歸基層’的人設根本不符!我們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米還多,看人不會錯!”
“人設?你們居然用‘人設’這種詞來形容他?”晚星氣得渾身發抖,“在他眼裏,你們是高高在上的大學教授,他緊張,他想表現得好一點,有什麼錯?難道非要他邋裏邋遢、言辭笨拙,才叫真實嗎?你們這是傲慢!是偏見!”
“晚星!你怎麼跟爸爸說話的!”林母厲聲喝道,臉上滿是痛心。
“我怎麼說話?是你們先入爲主,戴着有色眼鏡看人!”晚星豁地站起身,積壓了數月的委屈和憤怒如同火山般噴發,“你們口口聲聲說爲我好,可你們真正了解他嗎?了解他對我的好嗎?了解我們在一起有多開心嗎?你們只憑一次飯局,就否定了他的一切,也否定了我的感情和我的判斷力!”
她的眼淚洶涌而出,聲音哽咽卻帶着一種決絕:“是,他是小地方來的,家境沒有我們家好,可這難道是他的錯嗎?他靠自己努力考上江大,他勤奮、上進、有理想,他尊重我、愛護我,比那些靠着家裏背景、眼高於頂的所謂‘門當戶對’的男生強一百倍!你們在乎的,根本不是什麼‘人品’,而是你們那套迂腐的‘門第觀念’!”
“你胡說八道!”林父也猛地站起來,臉色鐵青,胸口劇烈起伏,“我們要是講門第,當初就不會支持你自由戀愛!我們反對,是因爲我們看到了危險!看到了不踏實!看到了他可能給你帶來的傷害!你現在被愛情沖昏了頭腦,根本聽不進任何理性的聲音!”
“理性的聲音?就是毫無根據的猜忌和污蔑嗎?”晚星哭着喊道,“我的人生是我自己的!我有權利選擇我愛的人,選擇我想要的生活!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也認了!”
“你……你簡直不可理喻!”林父指着她的手都在顫抖,顯然氣到了極點。
“是!我不可理喻!我就認準顧辰了!”晚星抹了一把眼淚,目光決絕地掃過父母痛心而憤怒的臉,“如果你們不能接受他,那就是不能接受我的選擇!如果這個家容不下我的愛情,那我……我就不回來了!”
這句如同最後通牒的話,像一顆炸彈,在客廳裏轟然炸響。
林母難以置信地看着女兒,嘴唇哆嗦着,說不出話。林父的身體晃了一下,他扶住沙發靠背,眼神裏充滿了震驚、失望,還有一種深沉的、被刺傷的痛楚。
房間裏陷入死一般的寂靜,只有晚星壓抑不住的抽泣聲和電視裏不合時宜的歡快音樂。
“好……好……好……”林父連說了三個“好”字,聲音沙啞而疲憊,帶着一種萬念俱灰的蒼涼,“你長大了,翅膀硬了。我們管不了你了……你走吧……去找你的愛情吧……”
他說完,頹然地坐回沙發,仿佛一瞬間蒼老了許多,不再看晚星一眼。
“晚星!快跟你爸爸道歉!”林母流着淚,過來拉女兒的手。
晚星卻猛地甩開了母親的手。那一刻,她被一種悲壯的、自我感動的情緒包裹着,覺得自己正在爲偉大的愛情犧牲和抗爭。她沖進自己的房間,胡亂地將一些衣物塞進行李箱,然後拉着箱子,頭也不回地沖出了家門。
“晚星!你給我回來!”母親帶着哭腔的呼喊從身後傳來。
她沒有回頭。冬夜凜冽的寒風瞬間包裹了她,像無數根冰冷的針扎在臉上。眼淚流出來,幾乎立刻就要凍住。她站在空曠的街頭,身後是溫暖熟悉卻已無法回頭的家,前方是漆黑未知的、通往愛情的道路。
她拿出手機,屏幕被淚水模糊。她顫抖着撥通了那個爛熟於心的號碼。
電話幾乎是被秒接的。
“辰……”她泣不成聲,“我……我跟我爸媽……徹底鬧翻了……我從家裏……跑出來了……”
電話那頭,顧辰的聲音充滿了“震驚”和“心疼”:“什麼?星星,你別哭!你現在在哪裏?安全嗎?別怕,告訴我位置,我馬上想辦法!你怎麼這麼傻,怎麼能跟叔叔阿姨鬧成這樣……都是爲了我……”
他的聲音帶着焦急,甚至帶上了一絲哽咽,聽在晚星耳中,是無比真摯的關切與共情。
“他們……他們根本不理解我們……”晚星語無倫次,寒冷和悲傷讓她渾身發抖。
“我理解!我懂!”顧辰的聲音斬釘截鐵,“星星,你爲我受委屈了。等我,我立刻訂最早一班車票去接你!你先找個暖和的地方待着,把定位發給我!什麼都別怕,有我在!”
“有我在”這三個字,成了冰天雪地裏唯一的火種。晚星掛斷電話,按照他的指示,把定位發了過去,然後拖着行李箱,躲進了附近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便利店。玻璃窗隔絕了外面的寒冷,也隔絕了那個剛剛被她親手劃下裂痕的家。
她坐在便利店的椅子上,看着窗外寂寥的街道,內心充滿了混合着疼痛、迷茫,以及一種扭曲的、爲愛犧牲的壯烈感。她以爲她是在爲真愛勇敢抗爭,卻不知道,這場“宣戰”,斬斷的或許是她未來最重要的退路和鎧甲。她義無反顧地投向了電話那頭描繪的、充滿承諾的未來,如同飛蛾,撲向那團看似溫暖、實則危險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