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顏對他的情緒捕捉能力早有預判。
許霆東不僅心思細膩,更有着近乎本能的洞察力,否則也不會從沈雲舒與子女的閒談中察覺異常,進而揭開祈願人抑鬱而終背後隱藏的真相。
她站在自行車旁,微微搖頭,清澈的眼眸中適時浮現出困惑與不解。
“哥,我也不知道爲什麼,一見到她就感覺心驚肉跳窒息的感覺,好像一靠近她就會有什麼不好的事情發生,這種感覺就像是六歲那年我掉進水裏差點被淹死時一樣,可我明明不認識她,會不會是我想多了?”
許霆東的目光驟然凝重。
掉水裏的那次,是他下河摸魚,顏顏在他身後調皮下水,結果腳下打滑腿抽筋,差點被淹死。
這件事至今他回想起來都感覺到後怕,也是那一次後,他再也不敢帶妹妹去河裏摸魚。
顏顏從沒離開過老家縣城,絕對不可能見過剛才那個女人。他也相信妹妹不會無端對一個陌生人產生敵意。
那個女人看上去出身不簡單,他事後再調查一下。
會不會是敵特?
心裏閃過這個念頭,許霆東沉聲安撫:“不管怎樣,有警惕心總是好的。這件事哥記下了,我們先去百貨大樓給你買自行車,之後便回家。”
“好。”
溫顏乖巧點頭應下。
心中暗自盤算有自己這番先入爲主的鋪墊,以許霆東的妹控屬性,應該不會再對沈雲舒產生好感了吧?
只要沈雲舒不耍出“生米煮成熟飯”之類的陰招,許霆東對她必然只會心存戒備。
對於直覺遲鈍者而言,溫顏的話語有些虛無縹緲,甚至帶些封建迷信色彩。
但許霆東不同,他的直覺在戰場上曾多次助他死裏逃生。所以此刻,他更願意相信這是妹妹的本能在發出危險預警,提醒她遠離,甚至扼殺潛在的威脅。
兄妹二人騎着自行車,一路有說有笑地來到百貨商場,只是彼此心中都藏了事,心情不像早上剛出門時那樣輕鬆愉快了。
溫顏選購了些女性日用品和兩個鋁飯盒,許霆東則堅持爲她挑選了一款女士自行車,並帶她前往車管所辦理執照、加蓋鋼印。
作爲新手,溫顏恰到好處地“險些”摔倒兩次,每次都及時以雙腳撐地穩住車身,不多時便完全掌握了平衡,能夠獨立騎行。
許霆東見狀,忍不住誇贊:“顏顏真聰明,學得真快。”
溫顏耳根微紅。
回到家屬院時已近下午三點。
許霆東準備去歸還借來的自行車,臨走前卻一拍額頭,像是突然想起什麼,從口袋裏掏出一張折疊的硬紙,上面登記着溫顏的個人信息。
“這是家屬通行證,你要是在家待得無聊想去縣城逛逛,記得帶上,否則出不去也進不來。”
溫顏欣喜接過,“謝謝哥,我早上就想找你說這事兒呢,搞忘記了。”
許霆東又忍不住叮囑:“一個人別跑太遠,也別去偏僻的地方,如今外面不太平。”
溫顏連連點頭:“放心吧,我肯定不亂跑。”——心裏卻補充道:頂多去城郊收個藏寶,絕對不算亂跑。
看她乖巧的模樣,許霆東總覺得不靠譜。
但也沒繼續說什麼了。
他妹妹打小就聰明機靈,知道什麼該幹什麼,不該幹什麼。
“聽話。”揉了揉她的頭頂,“我去還車,你自己一個人在家,到點記得去食堂打飯,不用給我留。”
“好,哥你去忙吧,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將哥哥送走,溫顏肩膀垮了下來。
像遊魂一樣蕩到後院洗了把臉,又像幽魂一樣蕩回房間躺下。
另一邊。
溫顏用左手寫下的舉報信已經來到了民革會吳副主任的辦公桌上。
而沈家那邊,一直不情願找個粗糙軍人結婚的沈雲舒也在精神暗示下主動找到父親沈懷山。
“爸,我同意相親隨軍,但你得給我找個團級幹部,還得給我一萬塊錢壓箱底陪嫁。”
沈懷山被她的話氣笑了。
“團長?能當上團長的哪個不是三十歲往上?孩子都幾個了,我倒是能給你介紹,但破壞軍婚要上軍事法庭,你要是不怕我就給你介紹。”
沈雲舒被噎了一下,臉上的表情也不好看。
兒女都是債。
“一萬塊錢雖然多,咱們家也不是拿不出來,你也不用擔心結婚以後過得不舒坦。”沈懷山心中嘆氣,勸道:“爸托人給你介紹個連長或者營長也是一樣的,找個年輕的,不愁將來爬不上去,你早晚都能當上團長太太,將來說不定還能當上將軍夫人。”
沈雲舒被父親的話說動,妥協道:“好吧,那爸你一定要給我找個有能力的,長得也不能太差。”
沈懷山鬆了一口氣,沒好氣道:“知道了,會給你好好挑一個合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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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顏看着系統轉播的監控畫面,嘴角微微一翹:“團長夫人她沒戲,將軍夫人她更沒戲,不過營長夫人還是能讓她當一段時間的,給他們添一把火吧,將周陽的信息透露給沈懷山知道,重點描述年輕有爲。”
【好的顏顏,誠惠收您1積分哦~】
“.....好。”
溫顏揉了揉眉心。
蒜鳥蒜鳥,都不涌意。
積分可以再賺,她這個世界的首要目標是萬無一失完成任務轉正。
只有轉正才能擁有永恒不滅的靈魂,說不定將來還能轉到其它部門,看更多的世界。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
快到四點時,系統監控到民革會吳副主任和李主任發生了爭執,立刻轉播監控畫面。
【顏顏,舉報信已經被吳副主任看到。跟你猜的一樣,吳副主任沒能成功帶人去沈家搜查,被和沈家交好的那位主任攔下來了。】
民革會辦公室內,氣氛因溫顏的舉報信驟然緊張。
“李主任,舉報信都送到我辦公桌上了,你攔着我做什麼?”吳副主任的聲音帶着壓抑的怒火。
李主任卻顯得氣定神閒,慢悠悠呷着茶水,話語不緊不慢卻字字千鈞:“老吳啊,沈家當年捐了全部的家產,這事可都是登過報紙的,全國人民都知道。”
“僅憑一封沒頭沒尾的舉報信就上門搜查,傳出去像什麼樣子?群衆還以爲我們政府卸磨殺驢。”
李主任的理由冠冕堂皇,將行動上升到了影響政府公信力的高度。
他進一步表態:“這件事我會讓人關注,如果事情屬實,我一定會秉公處理,絕不會姑息,但咱們也不能寒了老百姓的心,你說是吧。”
吳副主任眼睜睜看着李主任將舉報信歸入“待查”文件夾,動作輕描淡寫,仿佛只是處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日常文件。
他握緊拳頭,咬牙切齒道:“我倒要看看你怎麼秉!公!辦!事!”
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充滿了憤怒。
說完,他猛地轉身,帶着一身怒火離開了辦公室。
辦公室沒人後,李主任臉色瞬間冷了下來,過了一會兒,他叫來自己的親侄子,“避開人,去通知沈懷山他被舉報的事。”
要不是怕沈懷山出事供出他這些年收錢的事,他也不想在這個風聲鶴唳的緊要關頭冒頭。
“爸,怎麼辦?怎麼會有人舉報我們家,你是不是在外面得罪什麼人了?”
藍色連衣裙依舊妥帖地穿在身上,可沈雲舒整個人的精氣神卻像是被抽走了大半。
中午那會兒身上那份拒人千裏的清高自得蕩然無存,眼下只剩下濃得化不開的恐懼。
溫顏的精神暗示讓她腦海裏不受控制地閃過那些被剃了陰陽頭、脖子上掛着黑牌遊街的人,他們麻木的表情和周圍憤怒的口號,讓她渾身發冷。
更讓她心悸的是“下放”。
粗糙的飯食、永無止境的體力勞動,那樣的餘生簡直是地獄。
她用力攥緊裙擺,指甲幾乎要嵌進肉裏。
心底有個聲音在瘋狂呐喊:不行!絕對不行!她沈雲舒生來就該是穿好的吃好的、住寬敞的房子,是要站在人堆裏被羨慕仰望的,怎麼能去那種地方受苦?
早知道會有這麼一天,當初就不該那麼挑剔,該乖乖去相親的。
去部隊隨軍,有一個軍官丈夫,日子雖然不一定大富大貴,至少安穩無虞,哪會像現在這樣擔驚受怕?
想到這裏,她對之前嗤之以鼻的相親對象,竟生出了幾分遲來的悔意。
沈懷山端坐在沙發上,一身合體的中山裝襯得他氣質儒雅,只是此刻緊鎖的眉頭和陰沉的臉色,像一塊烏雲,破壞了這份平和。
到底是見過風浪的人,即便內心已是驚濤駭浪,面上依舊能維持着幾分鎮定,比旁邊六神無主的女兒要沉穩得多。
他面無表情地瞥了一眼沈雲舒,那眼神裏帶着不加掩飾的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
“這不是你該管的事情。”
“你現在要做的,就是收起你那點大小姐的挑剔心思,抓緊時間去見介紹的人,早點把事情定下來。”
語氣斬釘截鐵,不容置喙。
沈懷山何嚐不知道女兒心高氣傲,看不上那些粗鄙之人,可眼下是什麼時候?是能由着性子挑三揀四的時候嗎?
兒女的婚事,是他眼下能想到的最快捷、最有效的避險方式。
只要兒子娶了工人階級的妻子,女兒再嫁給軍官,有了部隊這棵大樹靠着,就算家裏真出了什麼事,也能有個緩沖,有條退路。
至於女兒的“大小姐心思”,在全家人的命運面前,一文不值。
沈雲舒垂眸:“知道了。”
她轉身離開上樓。
客廳裏的氣氛因爲父女倆的對話而顯得有些凝滯。
自始至終,一旁的沈母李晴都沒有出聲,面色沉靜的坐在沙發上。
等女兒離開後,她的眉宇間才悄然染上了一層淡淡的憂色。
她抬起頭,看向丈夫,聲音壓得很低,“老沈,那些東西藏得嚴實,我們也就隔一段時間取出一根黃魚,謹慎的很,怎麼會被人舉報?李主任就沒說是誰舉報的咱們?”
“不清楚。”沈懷山緩緩開口,聲音裏帶着一絲沙啞,“聽說是直接送到吳副主任那兒的。”
吳志強與李主任素來不和,明爭暗鬥良久,這背後的意味不言而喻。
沈懷山眼中閃過一絲精光,“估計寫舉報信的人是知道我和李主任關系不一般。”
他跟李主任是舊識,多年來互相照拂,早已是利益共同體。
“這有可能不是針對我。”他頓了頓,語氣凝重,“是針對李主任,只不過是拿我們沈家做突破口,拔出蘿卜帶出泥。”
假如舉報信是吳志強自導自演,那事情就棘手了。
分明是想借沈家的“黑料”扳倒李主任,一旦李主任倒台,失去庇護的沈家,便如同斷了線的風箏,隨時可能墜落。
偏偏他們沈家也確實‘不幹淨’。
他想起最近愈發緊張的局勢,批鬥的口號聲此起彼伏,空氣中彌漫着肅殺之氣,一種前所未有的寒意從心底升起。
沈懷山很清楚,現在的時局對他們沈家十分不利,要不是當初他當機立斷,把明面上的資產捐給政府,並且讓人登報宣揚出去,給沈家一個護身符,現在被鬥的資本家還得算上他們家。
他以爲日子再難也就像前面幾年那樣低調點就行,誰知道今年的局勢突然就變得更緊張了。
否則他也不會催促一雙兒女趕緊定下親事。
就是怕有個萬一,給沈家留個希望。
他一直相信時局不會一直如此,只要他藏在城郊的東西還在,早晚沈家都能東山再起。
李晴不知道丈夫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她低聲道:“老沈,我們要不要把下面的東西轉移到別的地方?我這心裏還是放心不下,你說這次是被攔下來了,那萬一下次李主任沒攔住怎麼辦?”
這確實是個麻煩,沈懷山又何嚐不想把東西轉移走。
可他怕呀,他怕萬一外面有人盯着他,直接來個證據確鑿,那可真是辯無可辯。
他將自己的擔憂告訴妻子,並沉聲道:“事情還沒有到最糟糕的時候,咱們這房子買來也才二十年不到,萬一真有那天,我們就咬死了東西前面的人留下的,我們不知情。”
李晴苦澀道:“現在恐怕也只能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