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碎軸·崩拳
壓縮到極致的混亂力量,如同困在堤壩中的洪荒惡獸掙脫所有束縛,順着青銅臂骨轟然爆發。沒有璀璨光華,沒有浩大聲勢,只有一股扭曲混亂、帶着崩壞一切意味的無形震波,以拳頭爲中心,悍然撞上那道凌厲飛劍。
嗡
並非金鐵交鳴,而是一種令人牙齒發酸、靈魂戰栗的低沉嗡鳴。飛劍上璀璨的靈光如同被無形污穢沾染,瞬間黯淡扭曲,發出痛苦的哀鳴。劍身劇烈震顫,表面浮現細微裂紋。
御劍的劉師兄臉色驟然煞白,如同被無形重錘砸中胸口,悶哼一聲,嘴角溢出一絲鮮血,眼中充滿驚駭與難以置信。他的本命飛劍,竟被一拳幾乎轟裂。這是什麼邪功。
然而,陳燼付出的代價更爲慘烈。
右臂衣袖瞬間炸成齏粉。整條手臂皮膚崩開無數細密裂痕,烏黑血液混合着扭曲流光噴濺而出。臂骨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仿佛下一秒就要徹底碎裂。那股混亂力量爆發的反噬,如同千萬把鋼針在他體內瘋狂攢刺,尤其那條作爲力量引信之一的枯槁左腿,傳來經脈寸斷般的劇痛。
噗,他狂噴鮮血,身體如同破麻袋倒飛出去,重重砸在後方的黑岩山壁上,又軟軟滑落在地,眼前陣陣發黑,幾乎當場昏死。
碎軸一擊,竟是兩敗俱傷。
但終究,他擋住了築基修士的奪命飛劍。
剩下的四名執法弟子被這駭人一幕驚得一時呆滯。
就是現在。
一直冷眼旁觀的石鋒動了。他並未攻擊那些弟子,身形如同鬼魅般一閃,出現在倒地不起的陳燼身邊,枯瘦左手快如閃電,一把抓住陳燼的衣領。
同時,他右手那根磨得油亮的木拐,帶着殘影,狠狠點向山壁洞口那厚厚一層蒼白蠕動的積屍菌。
篤
木拐尖端點中菌毯中心,一股奇異的、帶着沉重土黃色光暈的勁力透入。
嗤嗤嗤
仿佛熱刀切入牛油,那足以腐蝕魂魄的蒼白菌毯,被這一拐點得向四周劇烈翻滾融化,瞬間露出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幽深冰冷洞口。一股比煞泉更加古老沉凝、帶着無盡鎮壓意味的氣息,從洞內撲面而出。
滾進去,石鋒低喝一聲,不等陳燼反應,手臂發力,將他如同扔垃圾般,直接拋向那個剛剛打開的洞口。
攔住他,那劉師兄強行壓下飛劍反噬的傷勢,厲聲怒吼,手中法訣再變,那柄布滿裂紋的飛劍再次顫巍巍騰空,試圖攔截。
另外四名弟子也反應過來,紛紛祭出法器符籙,靈光閃耀,攻向石鋒和陳燼。
石鋒看都沒看那些攻擊,猛地回頭。那雙渾濁的眼睛第一次完全睜開,裏面沒有精光四射,只有深不見底、如同古井寒潭般的死寂。
他左手拇指,極其迅速地在腰間刻有鎮嶽二字的腰牌中央,用力一按。
嗡
一股無形卻沉重如山嶽的威壓,以腰牌爲中心,驟然擴散。並不強烈,卻帶着源自上古的、律令般的威嚴。
那些射來的法器靈光、符籙火焰,接觸到這無形威壓的瞬間,如同遇到無形壁壘,速度驟減,靈光肉眼可見地黯淡不穩定起來。仿佛它們的存在本身就被這片天地排斥壓制。
就連那劉師兄的飛劍,也發出一聲哀鳴,劍光渙散,險些失控墜落。
天地法禁,不對。是古戰場殘留的英靈意志。劉師兄失聲驚呼,眼中充滿驚疑恐懼,你到底是什麼人。
石鋒根本不予理會。借着這短暫阻滯,他身形一閃,緊隨着被拋入洞口的陳燼,也鑽了進去。
就在他身影沒入洞口的刹那。
他反手一拐,再次點在山壁洞口邊緣。
轟隆
那些被逼開的蒼白積屍菌如同活物般瘋狂反撲回來,瞬間將洞口再次嚴嚴實實地堵塞覆蓋,甚至比之前更厚,徹底隔絕內外。
洞外,只留下五名驚疑不定、攻勢被莫名瓦解的仙門修士,對着那散發不祥氣息的菌毯洞口,面面相覷,一時不敢上前強攻。
洞內
陳燼重重摔落在冰冷堅硬的地面,又是一口鮮血咳出,渾身如同散架,右臂劇痛到失去所有知覺,只有那股混亂力量肆虐後的虛無感和反噬劇痛不斷提醒着剛才的瘋狂。
眼前一片絕對黑暗,伸手不見五指。空氣冰冷幹燥,帶着沉重的、仿佛能壓碎靈魂的寂靜。亡指標記帶來的陰寒感在這裏被極大削弱,取而代之是一種更深沉、更令人心悸的鎮壓之感。
仿佛有什麼無比巨大的東西沉睡在這片黑暗最深處,它的呼吸,便是此地的法則。
嗒
輕微的落地聲。石鋒的身影出現在他旁邊,似乎完全不受黑暗影響。
沒死就起來。石鋒的聲音在絕對寂靜中格外清晰,依舊冰冷,看看你幹的好事。碎軸,真是嫌命長。
陳燼艱難喘息,試圖調動一絲力量修復身體,卻發現此地天地間能量異常沉寂沉重,幾乎難以引動。連青銅右臂的自我修復都極其緩慢。
這裏是哪裏。他嘶啞問道。
一處古老的囚籠。石鋒的聲音帶着一絲難以察覺的復雜,也是少數還能避開外面那些髒東西窺探的安全屋。
他頓了頓,似乎在側耳傾聽。洞外隱約傳來仙門修士攻擊菌毯的悶響呵斥聲,但似乎都被厚厚菌毯和洞內特殊力場隔絕,顯得遙遠不真實。
暫時安全了。石鋒哼了一聲,但你也把那碎軸的爛攤子徹底引爆了。不把你這一身亂七八糟的力量理順,下次再用,死的先是你自己。
他不再多說,拄着拐,向黑暗深處走去。拐杖點在冰冷地面,發出單調嗒嗒聲,是這片死寂中唯一的聲音。
陳燼咬着牙,忍着劇痛掙扎爬起,踉蹌跟上。黑暗中,他只能勉強依靠那點聲音和模糊輪廓辨認方向。
越往深處走,那股沉重鎮壓感越強。空氣似乎變得粘稠,每走一步都異常艱難。但與此同時,懷中那枚一直溫熱的骨笛,在此地卻變得異常安靜,傳遞出一絲奇異的安撫之意。臂骨深處那幾道暗金符文,徹底沉寂下去,仿佛被完全壓制。
終於,前方出現一點微弱光芒。
那並非燈火,而是從洞穴盡頭一片巨大岩壁上散發的淡淡青輝。
走得近了,陳燼駭然發現,那發出青輝的,竟是一面巨大到無法想象的青銅巨壁。
巨壁深嵌山體之中,表面布滿斑駁銅鏽歲月痕跡,卻依舊能看出其原本的宏偉厚重。壁上並非光滑,刻滿無數密密麻麻、極其古老復雜的碑文圖案。
那些碑文扭曲如龍蛇,充滿蒼涼古老氣息。圖案大多是猙獰咆哮的巨獸、頂天立地的巨人、以及與巨獸巨人搏殺的、身形相對渺小、卻氣勢絲毫不弱、周身氣血如虹的人影。
武道戰圖,上古傳承。
陳燼心髒狂跳,目光瞬間被吸引。他試圖看清碑文圖案,稍一集中精神,就感到頭暈目眩,神魂如同要被那些圖案中蘊含的戰意意志撕裂。唯有那面巨壁整體散發的淡淡青輝,帶着沉穩鎮壓、撫平一切躁動的力量,籠罩着這片空間。
別瞎看。石鋒冷喝打斷他的窺探,就你這點殘魂碎魄,多看兩眼,直接會被那些殘留武道真意沖成白癡。
他指向巨壁下方,看那裏。
陳燼順着指引看去。只見巨壁最底部,與地面相接處,並非碑文,刻着九幅相對簡單、卻蘊含某種基礎至理的動作圖案。圖案旁,還有幾行稍易辨認的古篆注解。
每一幅圖案對應一種獨特呼吸韻律氣血運轉路線,似乎是某種根基錘煉法。
這是,陳燼呼吸急促。
鎮獄碑基九式。石鋒的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肅穆,據說是當年立下此碑的兵主,留下的最基礎淬體法門,專爲鎮壓己身夯實根基所創。能練成幾式,看你的造化。
他的目光掃過陳燼不斷滲血扭曲碎裂的右臂,和那條死氣沉沉的左腿。
你那一身力量,現在是一堆隨時會炸的破爛。而這九式,就是最好的模具和枷鎖。石鋒冷冷道,要麼,學會用它們的力量把這身破爛重新錘煉收束。要麼,就被它們徹底撐爆,或者被外面的仙門雜碎剁成肉醬。
開始吧,從第一式撼地樁開始。石鋒毫無情緒地命令,什麼時候能引動碑文青光淬體,什麼時候算入門。
陳燼強忍右臂劇痛和全身虛弱,看向第一幅圖案——一個看似簡單卻蘊含無窮沉穩勁力的站樁圖。他依言擺開架勢,試圖調整呼吸引動氣血。
剛一嚐試,右臂碎裂劇痛和左腿死寂麻木就讓他無法保持平衡,氣血滯澀混亂,難以按玄奧路線運行。幾次嚐試皆失敗告終,反牽動傷勢,又咳出幾口黑血。
石鋒冷眼旁觀,毫不意外,也不指導,如同最嚴苛監工。
失敗,失敗,依舊失敗。
劇痛虛弱焦躁,洞外隱約的攻擊聲如同毒蛇啃噬意志。亡指標記雖被壓制,卻如陰影籠罩心頭。
就在他幾乎絕望放棄之際。
目光無意掃過那幅撼地樁圖案旁一行古篆注解。
文字極其古老,他根本不認識。
詭異的是,當他集中精神看向那些文字筆畫結構時,腦海中沉寂的骨笛忽然微微一動。
並非傳遞暖意,而是將一小段極其模糊破碎的記憶碎片投射到意識中——一個同樣穿着破爛麻衣的小小身影在冰冷土地上,用手指笨拙地一遍遍摹畫類似古老字符,旁邊似乎有一個溫暖身影耐心教導。
小魚,不,不是小魚。是更久遠的。
同時,他臂骨深處那幾道被完全壓制的暗金符文,似乎也被古篆筆畫觸動,極其微弱閃爍一下,傳遞出一絲並非操控、而是類似於解析記錄般的奇異波動。
仙門控制符文,竟對上古碑文有反應。
陳燼猛地愣住,一個荒唐念頭劃過腦海。
他不再試圖理解字義,強行集中幾乎潰散的精神,死死盯住古篆筆畫走向間架結構。同時在心中,憑借模糊記憶碎片和臂骨符文的奇異波動,開始摹畫。
以神爲筆,以念爲墨。
就在他依樣畫葫蘆,艱難摹畫完那行古篆最後一個筆畫的瞬間。
嗡
他面前巨大青銅碑壁,最底部那幅撼地樁圖案,猛地亮了一下。
一道細微如發絲、卻凝練無比的青色輝光,如同受到牽引般,從圖案中射出,精準沒入陳燼眉心。
呃
陳燼渾身劇震。一股清涼沉重、帶着無盡鎮壓意味的意念洪流,瞬間沖入識海。
那不是文字語言,而是最直接的意境傳承。關於如何腳踏實地,如何引氣沉丹田,如何以意領氣以氣催力,如何將自身化爲不可撼動山嶽的全部奧秘。
福至心靈
他幾乎本能地再次擺開撼地樁架勢。
這一次,呼吸自然調整,滯澀氣血開始沿玄奧路線緩緩運轉。雖依舊劇痛虛弱,但那框架已然建立。
更神奇的是,沒入眉心的青光開始流轉全身,所過之處,碎軸一擊造成的恐怖內傷和右臂崩裂被緩緩撫平鎮壓。雖遠未痊愈,但肆虐的混亂力量被強行約束歸攏。
連那條枯槁左腿中淤積的陰煞死氣,似乎也被沉穩青光略微壓制一絲躁動。
有效,真的有效。
陳燼心中狂喜,強忍痛苦,全力維持艱難站樁,汲取微弱青光修復己身。
一旁始終冷眼旁觀的石鋒,渾濁眼中終於閃過一抹極淡驚異。他顯然沒想到陳燼真能這麼快引動碑文青光,而且還是以這種他無法理解的方式。
目光再次落向那面巨大青銅碑壁,落在碑壁最上方,那幾行被厚重銅鏽覆蓋、幾乎無法辨認的、最大的銘文之上。嘴唇無聲翕動一下,仿佛念出兩個極其古老的名字。
隨即,他看向陳燼的眼神,變得越發深邃難測。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陳燼幾乎力竭,那道細微青光才緩緩消散。
他癱倒在地,渾身如同水洗,狀態卻比之前好了不少,右臂劇痛減輕許多。
石鋒走上前,丟給他一塊黑乎乎散發微弱能量的肉幹,吃了,然後繼續。
陳燼接過肉幹狼吞虎咽。肉幹下肚化爲溫和能量滋養幹涸身體。
他休息片刻,再次看向第二幅圖案——搬山式。
有了之前的經驗,他集中精神試圖摹畫旁邊古篆注解。
然而無論他如何集中精神,骨笛和臂骨符文再無反應。古篆筆畫也變得異常模糊難以捕捉。
仿佛第一次的引導只是某種巧合,或者消耗了某種積累。
石鋒冷冷聲音傳來。武道傳承,豈是兒戲。真意唯有引動一次,能記住多少悟到多少全看你自己。剩下的,就是水磨工夫。
陳燼心中一沉,卻不敢放棄,只能強行記憶圖案姿勢和感受,艱難模仿練習。
時間在枯燥痛苦練習中流逝。洞外仙門攻擊聲不知何時停止,似乎暫時退去,或另尋他法。
就在陳燼勉強將搬山式練得形似,全身肌肉酸痛欲裂之時。
咕嚕嚕
一陣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水泡聲,毫無征兆地從洞穴深處那片絕對黑暗、連青銅碑壁青輝都無法照亮的區域傳了出來。
仿佛有什麼東西在那片鎮壓一切的黑暗最深處呼吸。
陳燼動作猛地僵住,駭然望向那片深不見底黑暗,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悸動再次攫住了他。
那感覺,與他被打上亡指標記時如出一轍,甚至更加古老,更加飢餓。
石鋒臉色也瞬間凝重無比,猛地站直身體,渾濁眼睛死死盯向黑暗深處,握着木拐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他低聲咒罵了一句,聲音沙啞急促。
該死,它怎麼這麼快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