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陽光,慷慨地傾灑在何家村的土地上。
一百二十畝的玉米地,已經長成了一片浩瀚的綠色海洋。一人多高的玉米稈粗壯挺拔,寬大的葉片在風中翻滾,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是在歡快地合唱。頂端的天花(雄蕊)已經散落完花粉,腰間的玉米苞(雌蕊)也抽出了長長的花絲,預示着最關鍵的灌漿期已經來臨。
空氣中,彌漫着植物蒸騰出的溼潤水汽和玉米花粉特有的淡淡甜香。
根據與“鮮到家”的協議,“品質委員會”正式成立。王婧派來了一位名叫李維的年輕品控專家,常駐何家村。李維是個典型的“數據控”,戴着黑框眼鏡,隨身攜帶着各種精密的便攜檢測設備,看人的眼神,就像在掃描一組數據。
他剛來的時候,對這個“泥腿子”項目充滿了審慎的懷疑。然而,幾天觀察下來,他的看法開始動搖。
他看到,種植隊的成員每天清晨都會根據張立提供的土壤溼度數據,進行精準的滴灌作業,多一分則澇,少一分則旱。他看到,隊員們在田間巡視時,會用手機App拍下任何有異常的植株,照片和定位會立刻上傳到張立的數據庫進行分析。他甚至看到,何父會帶着幾個年輕人,在不同的時辰,去聞土壤的味道,觸摸玉米葉片的溫度,用最古老的直覺,去驗證最現代的數據。
- 這一切,都讓李維感到震驚。他原以爲這只是一個概念炒作,卻沒想到,這裏的每一個人,都在用一種近乎於信仰的虔誠,去執行那套嚴苛的標準。
真正的挑戰,在七月中旬來臨。
“璐嫿,出問題了。”張立舉着一個捕蟲網,臉色凝重地找到了正在田邊記錄數據的何璐嫿,“玉米螟。第一代成蟲開始產卵了。”
玉米螟,是玉米最主要的害蟲。它們的幼蟲會鑽進玉米稈和玉米苞裏,不僅影響產量,更會破壞玉米的品相和口感。按照傳統農業的做法,此時應該立刻噴灑農藥。
“絕對不能用農藥。”何璐嫿斬釘截鐵地說,“這是我們的底線。”
“我計算過,這次的蟲害規模不小。如果完全靠人工捕捉,根本來不及,勢必會影響最終的品質。”張立的眉頭緊鎖。
“我有個想法,”何璐嫿沉思片刻,“我們不殺成蟲,我們讓它們‘斷子絕孫’。”
她的方案,是引入玉米螟的天敵——赤眼蜂。這是一種體積極小的寄生蜂,它們會將自己的卵,產在玉米螟的卵裏,讓玉米螟的幼蟲在孵化前就成爲赤眼蜂的“育兒室”。
這個方案立刻得到了張立的支持,他通過模型,精確計算出了需要的赤眼蜂數量和最佳的釋放時間點。陳菲則動用盛華集團的資源,在兩天內就從一家專業的生物防治公司,空運來了數百萬計的赤眼蜂卵卡。
當李維看到何璐嫿帶着隊員們,像掛祈福卡一樣,小心翼翼地將一張張布滿了細小蜂卵的卡片,掛在玉米葉片上時,他徹底被折服了。他在給王婧的周報裏這樣寫道:“他們不是在種玉米,他們是在管理一個微縮的生態系統。他們對‘有機’的理解,超出了我們所有人的想象。”
蟲害的危機,用一種充滿智慧和生態美學的方式被化解了。然而,比蟲子更難預測的,是人心。
隨着玉米一天天飽滿,那份沉甸甸的收獲預期,也開始在一些人的心裏發酵,催生出別的念頭。
何三兒,那個曾經被處罰過的年輕人,最近總是顯得心事重重。他看着那些顆粒飽滿、已經能聞到清甜味道的玉米苞,心裏的小算盤打得噼啪響。他知道這玉米值錢,還沒上市就成了搶手貨。他想,在正式采收前,自己偷偷弄幾根回家,給城裏當老板的親戚嚐個鮮,既有面子,又能拉近關系,神不知鬼不覺。
一天深夜,他趁着巡邏隊換班的間隙,偷偷溜進了自家土地入股的那片區域。他熟練地剝開一個玉米苞,金黃色的玉米粒在月光下像寶石一樣。他心中一喜,正要掰下來,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三兒,你在幹什麼?”
是何父。他因爲不放心,半夜睡不着,自己一個人來田裏轉轉。
何三兒嚇得魂飛魄散,手裏的玉米苞掉在了地上。
“我……我沒幹啥,我就是看看長勢……”他語無倫次地狡辯。
何父沒有發火,只是撿起那根被他掰開的玉米,嘆了口氣:“三兒啊,你糊塗。你掰的不是一根玉米,是咱們何家村所有人的臉面和飯碗。這事,我管不了,明天,你自己去跟璐嫿說清楚。”
- 第二天,何三兒主動找到了何璐嫿,坦白了一切。這件事,像一塊石頭投入平靜的湖面,立刻在種植隊裏引起了軒然大波。
有人說:“念在是初犯,又是自己家的地,罰點錢就算了。”
也有人說:“不行!規矩就是規矩,今天他能偷一根,明天別人就能偷一筐!必須按合同辦,清退他的股份!”
陳菲的建議是,嚴肅處理,以儆效尤。
何璐嫿一夜未眠。她知道,這是一個比技術問題更棘手的難題。處理輕了,規矩就成了空談;處理重了,又會傷了鄉裏鄉親的情分,甚至可能激化矛盾。
最終,她做出了一個決定。她召集了所有以土地入股的家庭代表,開了一場“村民議事會”。
會上,她沒有先給何三兒定罪,而是讓張立和李維,向大家展示了與“鮮到家”籤訂的合同裏,那條嚴苛的“對賭條款”。
“大家看到了嗎?我們每一根玉米的品質,都關系到明年三百畝的大訂單,關系到我們所有人的長遠收益。我們現在是一個整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然後,她才把何三兒的事說了出來。
“按照規矩,我可以直接開除他。但我想聽聽大家的意見。因爲他傷害的,是我們大家的利益。這個處罰,應該由我們大家一起來定。”
村民們沉默了。當冰冷的商業條款和活生生的鄉鄰情面擺在一起時,他們才真正理解了“責任”二字的重量。
最終,還是村裏的三叔公站了出來。他看着滿臉羞愧的何三兒,說:“三兒有錯,必須罰。但念在他迷途知返,也還沒造成實際損失,我看,就把他今年的分紅,全部拿出來,一半作爲對全隊的補償,另一半,就專門成立一個‘品質監督獎勵基金’。以後誰發現問題、舉報問題,就從這裏面拿錢獎勵。讓他從一個犯錯的人,變成一個監督大家的人。大家看,行不行?”
這個提議,既有懲罰,又有建設性,得到了所有人的贊同。何三兒也流下了悔恨的淚水,對着所有人深深鞠了一躬。
一場可能導致團隊分裂的內部危機,最終變成了一次強化集體意識的公開課。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就在議事會結束的第二天,李維在分析無人機傳回的作物熱成像圖時,突然發現了一塊極不正常的暗色區域。那塊區域的玉米,葉片發黃,呈現出明顯的脫水和壞死跡象,與周圍生機勃勃的綠色格格不入。
“這絕不是病蟲害!”張立和何璐嫿趕到現場,立刻做出了判斷。何璐嫿捻起一點泥土,放在鼻尖聞了聞,臉色驟變。
“是除草劑的味道!”
有人在蓄意破壞!
這個發現,讓所有人的後背都冒起一股涼氣。相比於偷一根玉米,這種行爲的性質要惡劣百倍!
“報警!”陳菲的第一反應是尋求法律的幫助。
“不能報。”何璐嫿搖了搖頭,她的眼神冷靜得可怕,“現在是上市前的關鍵時期,一旦警方介入,消息傳出去,不管結果如何,‘金穗六號’的品牌形象都會受到影響。‘鮮到家’那邊,也可能會再生變數。這件事,我們必須自己處理。”
“怎麼處理?我們連誰幹的都不知道!”
“我知道。”何璐嫿的目光,望向了村口的方向,“除了他,不會有第二個人。”
她想起了一個被大家遺忘的名字——李禿子。那個曾經被她當衆羞辱的化肥商人。只有他,有動機,也有機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做出這種陰損的報復。
她沒有去找李禿子對質,因爲她知道,沒有證據,對方絕不會承認。
她帶着何父和幾個最信得過的隊員,在那天夜裏,將那片被污染的、大約有半畝地的玉米,連同根部的土壤,全部挖了出來,用厚厚的塑料布包裹起來,運到遠離村莊的荒地深埋。
- 整個過程,無聲而迅速,像一支訓練有素的特種部隊。
第二天清晨,當太陽升起時,那片土地上已經看不到任何異常,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做完這一切,何璐嫿才撥通了李禿子的電話。
“李老板,別來無恙啊。最近村裏鬧了點怪事,半畝地的玉米不知道怎麼就死了。你說,這地裏要是挖出了什麼不該有的瓶瓶罐罐,送去警察局做個指紋鑑定,會不會有什麼有趣的發現?”
電話那頭,是一陣長久的死寂。隨後,便傳來了倉皇掛斷的忙音。
何璐嫿知道,李禿子再也不敢來了。
解決了所有的暗流,金色的海洋終於迎來了它最輝煌的時刻。八月底,玉米完全成熟。一排排的玉米稈上,掛着一個個沉甸甸、包裹嚴實的玉米苞。剝開青綠色的外衣,裏面是排列整齊、顆粒飽滿、閃爍着珍珠般光澤的金黃玉米粒。
豐收,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