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閩南,空氣溼重得能擰出水來。蘇默拖着行李箱走在熟悉的巷道上,兩側是斑駁的騎樓和緊閉的木門。每靠近家門一步,胸口的那股壓力就加重一分。
“默默回來了!”蘇母早已守在門口,看到他立刻迎上來,接過他的行李,“怎麼瘦了這麼多?學校吃得不好嗎?”
“還好,媽。”蘇默勉強笑了笑,任由母親打量自己。
家裏的擺設一如往常,客廳正牆掛着巨大的家族合影,祖父嚴肅的面容居於中央,下面是密密麻麻的子子孫孫。蘇默的目光掃過照片,在那個站在最邊緣、表情僵硬的自己身上停留了一瞬。
“先去給你爺爺上香。”蘇父從裏屋走出來,聲音不高,卻帶着不容置疑的權威。
蘇默順從地跟着父親走進祠堂。香燭的氣味撲面而來,密密麻麻的牌位排列整齊,記錄着這個家族一代又一代的傳承。他跪下磕頭,感到無數雙眼睛在背後注視着自己。
晚飯時,姐姐和姐夫也回來了。餐桌上擺滿了蘇默從小愛吃的菜,氣氛卻莫名壓抑。
“報社的實習已經幫你聯系好了。”蘇父打破沉默,“李主任是我老同學,答應特別照顧你。九月開始,每周去三天。”
蘇默手中的筷子頓了頓:“爸,我可能去不了。我在北京找到了一個攝影工作室的實習...”
“什麼攝影工作室?”蘇父皺眉,“那種不穩定的工作有什麼前途?報社是事業單位,待遇好又體面。”
“可是那不是我想做的...”
“你想做什麼?”蘇父的聲音抬高了些,“玩相機能當飯吃嗎?你是家裏唯一的兒子,要承擔責任,不能總是由着性子來!”
蘇默低下頭,不再說話。這種對話從小到大重復了無數次,每次都以他的沉默告終。
飯後,姐姐悄悄把他拉到陽台。
“爸最近血壓很高,你別惹他生氣。”姐姐低聲說,“先順着他們,以後再想辦法。”
蘇默望着遠處模糊的山影:“姐,我真的很累。”
姐姐拍拍他的肩,眼神充滿理解和無奈:“我知道。但這就是我們的命,默默。生在什麼樣的家庭,沒得選擇。”
那晚,蘇默躺在童年睡過的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熟悉的水漬痕跡。手機屏幕亮着,顯示着他和謝嶼的聊天界面。最後一條消息是謝嶼發來的:「到家了嗎?想你。」
他輸入又刪除,最終只回了一個簡單的:「到了,晚安。」
接下來的幾天,蘇默按照父母的期望,拜訪親戚,參加家庭聚會,在衆人的誇贊和期望中扮演着“蘇家最有出息的兒子”這一角色。只有在深夜,他才能短暫地做回自己,與謝嶼視頻通話。
“你看起來不太好。”屏幕那端,謝嶼擔憂地說,“家裏有什麼事嗎?”
“只是有點累。”蘇默揉了揉太陽穴,“你的韓語學習怎麼樣了?”
“別轉移話題。”謝嶼的聲音嚴肅起來,“蘇默,你答應過我不一個人扛着所有事。”
蘇默沉默了一會兒:“我爸媽給我安排了本地報社的實習,希望我畢業後回來工作。”
“而你打算去北京。”
“是的,但我還沒告訴他們。”蘇默嘆了口氣,“每次我想開口,看到爸爸吃藥的樣子,就...”
視頻兩端都陷入了沉默。他們都知道這意味着什麼——隱瞞只會讓最終的爆發更加劇烈。
周五晚上,家庭聚餐。十幾位親戚擠在客廳裏,喧鬧聲中,蘇默感到一陣陣窒息。他借口透氣,走到後院,拿出手機查看謝嶼發來的消息。
「今天通過了模擬測試,應該能過三級。想你了,希望你在身邊。」
蘇默的嘴角不自覺地上揚,開始回復。他太專注,沒注意到母親已經站在身後。
“在跟誰聊天這麼開心?”蘇母好奇地探頭。
蘇默慌忙鎖屏:“同學,討論作業。”
蘇母的眼神銳利起來:“什麼樣的同學?女朋友嗎?”
“不是...”蘇默下意識否認,耳根卻不受控制地紅了。
這一細微的反應沒有逃過母親的眼睛。她的表情從好奇轉爲嚴肅:“默默,你也不小了,是時候考慮找對象了。你三姨給你介紹了個姑娘,在銀行工作,家境很好,周末見個面?”
蘇默的心沉了下去:“媽,我現在不想談這個。”
“什麼叫不想談?”蘇母的聲音提高了幾分,“你都大四了,畢了業就該成家立業。你爸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都已經...”
“我知道!”蘇默打斷她,隨即意識到自己失態,壓低聲音,“我知道爸那時候已經和您訂婚了。但時代不同了,我現在只想專注事業。”
蘇母盯着他看了很久,眼神從不解變爲懷疑,最後染上一絲驚恐。
“你...”她的聲音顫抖起來,“你是不是有事情瞞着我們?”
那一刻,蘇默幾乎想要坦白一切。但當他看到母親眼中逐漸積聚的風暴,所有勇氣都消散了。
“沒有。”他移開視線,“我只是累了,想回去休息。”
那一夜,蘇默徹夜未眠。凌晨四點,他悄悄起床,拿起相機走出家門。黎明的閩南小鎮籠罩在薄霧中,街燈還未熄滅,早起的漁民已經開始忙碌。
他沿着海岸線行走,拍攝晨光中的海面、漁船、和勞作的漁民。只有在鏡頭後面,他才能暫時忘記現實的重量。
在一處僻靜的海灣,他看到一個老漁民正在修補漁網。陽光剛剛躍出海平面,爲老人花白的頭發鍍上金邊。蘇默按下快門,捕捉下這個畫面。
“年輕人,起這麼早?”老人注意到他,友善地打招呼。
蘇默走過去:“睡不着,出來走走。”
老人打量着他的相機:“搞藝術的?”
“學攝影的。”
“好啊,做自己喜歡的事。”老人點點頭,繼續手中的活計,“比我強,打了一輩子魚,其實最想當木匠。”
“那爲什麼...”
“爲什麼沒去做?”老人笑了,露出稀疏的牙齒,“家裏祖祖輩輩都是漁民,我是長子,得繼承家業啊。年輕的時候也反抗過,差點被我爹打斷腿。”
蘇默沉默地看着海面。太陽已經完全升起,海面上金光閃爍,美得令人心碎。
“後來我想通了,”老人繼續說,“不能做喜歡的職業,但可以在生活中找別的樂趣。我娶了個好老婆,孩子也爭氣。現在老了,偶爾做點小木工,也挺好。”
這是一種妥協的智慧,蘇默想。但他不確定自己能否接受這樣的妥協。
回到家時,已經快八點。蘇母坐在客廳裏,臉色陰沉。蘇默心中一驚,意識到有什麼不對勁。
“你去哪兒了?”母親的聲音冰冷。
“海邊拍照。”
“拍照,拍照,整天就知道拍照!”蘇母突然站起來,手中揮舞着一本素描本——那是蘇默從不離身的私人素描本。
蘇默的心跳幾乎停止:“媽,你爲什麼動我的東西?”
“我不動你的東西,怎麼會知道自己的兒子成了變態!”蘇母將素描本狠狠摔在桌上,翻開的頁面上是無數張謝嶼的素描——微笑的、沉思的、睡着的,每一筆都充滿愛意。
時間仿佛凝固了。蘇默看着那些他用心描繪的畫像,感到一種奇怪的平靜。終於,秘密還是暴露了。
“這是誰?”蘇母的聲音因憤怒而顫抖。
蘇默抬起頭,直視母親的眼睛:“我愛的人。”
一記響亮的耳光甩在他臉上。蘇默沒有躲閃,火辣辣的疼痛反而讓他更加清醒。
“你再說一遍?”蘇母的聲音已經變成尖叫。
“我愛他。”蘇默重復,聲音平靜卻堅定。
接下來的混亂像一場噩夢。蘇父的怒吼,母親的哭泣,姐姐匆忙趕來的勸阻,鄰居好奇的目光...蘇默站在風暴中心,異常平靜地看着這一切,仿佛在看一場與己無關的戲劇。
“分手!立刻跟他分手!”蘇父咆哮着,“我們蘇家丟不起這個人!”
“我不會分手的。”蘇默輕聲說。
這句話如同火上澆油。蘇父抓起桌上的茶杯狠狠摔在地上,碎片四濺。
“你是我們唯一的兒子!要傳宗接代,光宗耀祖!你現在告訴我你喜歡男人?你是要我們蘇家絕後嗎?”
那些熟悉的詞語——責任、家族、面子——像無數支箭射向蘇默。他感到自己正在被這些期望撕裂。
“我可以有我的事業,我的生活,爲什麼一定要按照你們的劇本活着?”
“因爲你是蘇家的兒子!”蘇母哭喊着,“我們辛辛苦苦把你養大,供你讀書,就是爲了讓你這樣回報我們嗎?”
又是這樣的話。從小到大,“我們都是爲了你好”像一道緊箍咒,牢牢套在他的頭上。
爭吵持續了整個上午。最終,蘇默被勒令待在房間裏“反省”,手機被沒收,房門從外面鎖上。
他坐在床邊,看着窗外熟悉的街道。這個世界曾經是他的全部,現在卻成了最華麗的牢籠。
傍晚,姐姐偷偷送來飯菜和手機。
“爸媽正在氣頭上,你先順着他們點。”姐姐擔憂地看着他,“吃點東西吧,你一天沒吃了。”
蘇默搖搖頭:“姐,如果我告訴你,我從來沒有像愛他那樣愛過任何人,你能理解嗎?”
姐姐沉默了很久,最後輕輕抱住他:“我理解,默默。但這個世界不是只有愛就夠了。”
姐姐離開後,蘇默打開手機,幾十條未讀消息和未接來電全部來自謝嶼。他深吸一口氣,撥通那個熟悉的號碼。
“蘇默!你一天沒消息,我差點要買機票去找你了!”謝嶼的聲音充滿擔憂,“發生什麼事了?”
蘇默張了張嘴,所有委屈和痛苦涌上喉嚨,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不能告訴謝嶼真相,不能讓他爲自己擔心,影響他的前程。
“沒事,”他努力讓聲音聽起來正常,“只是手機沒電了。家裏有點事,可能要多待幾天。”
電話那端沉默了一會兒:“你在說謊。告訴我真相,蘇默。”
“真的沒事...”
“蘇默!”謝嶼的聲音嚴肅起來,“我們說過不再互相隱瞞的。”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母親的腳步聲。蘇默慌忙壓低聲音:“我得掛了,晚點聯系你。”
不等謝嶼回應,他掛斷電話,迅速刪除通話記錄。當母親推門進來時,他已經躺在床上,假裝睡着。
母親在床邊站了很久,最終輕輕嘆了口氣,爲他蓋上被子。在門關上的那一刻,蘇默睜開眼睛,淚水無聲地滑落。
他走到窗前,望着夜空中的一輪彎月。在這個他出生長大的地方,他從未感到如此孤獨。
打開手機,他翻看與謝嶼的合照——一起工作的,一起吃飯的,在江邊接吻的...每一張都記錄着那些自由的、真實的時刻。
他點開謝嶼最後發來的消息:「無論發生什麼,我們一起面對。相信我。」
蘇默閉上眼睛,將手機貼在胸口。他相信謝嶼,但他不相信這個世界。有些戰爭,注定只能一個人打。
而這場戰爭,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