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潮的第五天,雲層終於開始“變薄”。
不是那種晴朗意義上的變薄,而是——壓在頭頂的重量,肉眼可見地減輕了。
天還是灰的,但不再低得像隨時會塌下來。遠處的天牆輪廓,重新變得清晰,符文炮的閃光也不再被完全吞沒。
舊水塔下的街道,被一層薄薄的灰覆蓋。
那不是普通的灰塵,而是從雲層中落下的“潮灰”——被深淵能量灼燒、剝離後,剩下的物質殘渣。
踩上去,會發出一種很輕的“沙沙”聲,腳底有一點冰涼,還有一種極淡的刺痛感。
凌寂把褲腳扎緊,鞋外裹了一圈布條,盡量不讓潮灰直接接觸皮膚。
阿木則幹脆把兩只腳都塞進了一個破麻袋裏,走一步,麻袋發出“噗嗤噗嗤”的聲音。
“你這樣,很容易摔。”凌寂說。
“摔也比被那些灰燒腳強。”阿木說,“你看那邊——”
他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只死狗。
那只狗的屍體,一半被潮灰覆蓋,裸露在外的皮膚已經被腐蝕得坑坑窪窪,露出下面發黑的肉。
“我可不想變成那樣。”阿木縮了縮腳。
“你現在的體質,比以前強一點。”深淵的聲音在腦海裏響起,“潮灰對你的傷害,會比普通人小。”
“但你要是長時間光着腳踩在上面,一樣會爛。”
“你很關心我?”凌寂在心裏回了一句。
“我只是關心我的‘殼’。”聲音說,“你爛了,我也不好受。”
“我們現在,是一條船上的。”
“你之前說,是互相寄生。”凌寂說。
“都一樣。”聲音說,“反正,你跑不掉。”
“你也跑不掉。”凌寂說。
“這倒是。”聲音笑了一下。
兩人沿着街道,一路往外域邊緣走去。
他們沒有再靠近天牆方向——那一片,現在是聯盟軍和殘餘深淵生物混戰的主戰場,不是他們這種“半調子異常”該去的地方。
他們選擇的是另一個方向——外域邊緣,靠近舊垃圾場和廢棄工業區的那條路。
“你確定要回去?”阿木問,“那地方,不是被灰潮洗過一遍了嗎?”
“洗過一遍,才幹淨。”凌寂說,“至少,短時間內,不會有太多人去。”
“對我們來說,幹淨的地方,比熱鬧的地方安全。”
“你是說,沒人搶東西?”阿木問。
“沒人搶東西,也沒人抓我們。”凌寂說。
“聯盟現在顧不上外域。”
“他們的注意力,都在天牆和潮眼上。”
“紅呢?”阿木問,“你說她去中域了,會不會……”
“她不會回來。”凌寂說,“至少,短期內不會。”
“她這種人,一旦走了,就不會回頭。”
“除非,她有必須回來的理由。”
“比如?”阿木問。
“比如,她需要我。”凌寂說。
“你?”阿木一愣,“你能幫她什麼?”
“我身上,有門。”凌寂說,“她身上,有刀。”
“我們兩個,對某些人來說,都是‘麻煩’。”
“有時候,麻煩和麻煩,會互相需要。”
“你很了解她?”阿木問。
“不了解。”凌寂說,“我只是,見過她一次。”
“但我知道,她和我一樣,都不是願意被人關起來的人。”
“這種人,一旦有機會,就會咬回去。”
“你也會咬回去?”阿木問。
“會。”凌寂說,“只是,我現在,還沒找到,該咬誰。”
“聯盟?”阿木說,“還是天上那些東西?”
“都算。”凌寂說,“等我有能力的時候。”
“你現在,不算有能力?”阿木問。
“算一點。”凌寂說,“但還不夠。”
“我現在,最多能打幾只長肢灰鼠。”
“連潮眼裏伸出來的一根毛,都夠不到。”
“你不是說,你身上有門嗎?”阿木問,“門後面,不是有更厲害的東西?”
“門後面,有什麼,我還不知道。”凌寂說,“我只知道,門一旦打開,就關不上。”
“在我還沒準備好之前,我不會去碰。”
“你準備什麼?”阿木問。
“準備好,就算門後面是地獄,我也能活着回來。”凌寂說。
“你這要求,有點高。”深淵的聲音說。
“不高。”凌寂說,“我已經,從地獄邊緣走回來一次了。”
“你說的是那次儀式?”聲音說。
“是。”凌寂說,“我知道,我現在,已經不再是普通人。”
“我也知道,我已經,離深淵很近。”
“但我還站在這。”
“這說明,我還有一點,屬於自己的東西。”
“那是什麼?”聲音問。
“我還能選擇。”凌寂說。
“我可以選擇,今天走哪條路,明天吃什麼,後天要不要冒險。”
“我可以選擇,幫誰,不幫誰。”
“我可以選擇,什麼時候,去敲門。”
“這些,都是我的。”
“不是你的。”
“也不是深淵的。”
“你說得很好聽。”聲音說,“但你遲早,會發現,選擇這種東西,有時候,只是一種幻覺。”
“你可以選擇走哪條路。”
“但你走的每一條路,都會把你,往同一個方向推。”
“那是什麼方向?”凌寂問。
“門。”聲音說,“不管你往左,往右,往前走,往後退,你都會,離門越來越近。”
“你說的門,是我身上的?”凌寂問。
“是。”聲音說,“也是,你心裏的。”
“你總有一天,會走到那一步。”
“那時候,你就知道,你所有的選擇,都只是在繞圈。”
“你很想讓我相信這個?”凌寂問。
“我只是,在告訴你,我看到的東西。”聲音說,“你信不信,是你的事。”
“我只負責,在你快要摔下去的時候,拉你一把。”
“你什麼時候,拉過我?”凌寂問。
“你忘了?”聲音說,“那次你去砸母巢的時候,是誰提醒你,它爪子的方向?”
“是。”凌寂說,“但你也沒阻止我。”
“我爲什麼要阻止?”聲音說,“你那一下,要是成功了,你會變強。”
“就算失敗,你死了,我也能換個宿主。”
“對你來說,是賭博。”
“對我來說,是實驗。”
“你說得很坦白。”凌寂說。
“坦白,比虛僞安全。”聲音說,“你知道我在想什麼,你就不會對我抱太大希望。”
“這樣,你就不會輕易被我賣了。”
“你會賣我?”凌寂問。
“如果有一天,賣你,對我更有利。”聲音說,“會。”
“那我呢?”凌寂問,“如果有一天,賣你,對我更有利,我會不會?”
“會。”聲音說,“這就是我們的關系。”
“我們都知道,對方隨時會背叛。”
“所以,我們都會,盡量讓自己,變得不容易被背叛。”
“你這邏輯,有點繞。”凌寂說。
“但有效。”聲音說。
兩人一路無話,穿過幾條被潮灰覆蓋的街道,來到了外域邊緣。
舊垃圾場,比他們離開時,更亂了。
有一部分,被坍塌的建築掩埋,另一部分,則被燒得焦黑。
能看到一些被燒焦的深淵生物殘骸,混在廢鐵和破布之間,散發着一股難聞的味道。
“這裏,好像被人清理過。”阿木說。
“不是人。”凌寂說,“是火。”
“還有,一些東西,從地下爬出來,又爬回去。”
他指了指地面。
地面上,有一些奇怪的痕跡。
那些痕跡,像是被巨大的爪子抓過,又像是爪子抓過,又像是,有什麼東西,從地下鑽出來時留下的洞。
“你覺得,還有東西在這裏?”阿木問。
“有。”凌寂說,“但不多。”
“大部分,要麼被灰潮帶走,要麼被聯盟軍殺掉。”
“剩下的,是躲起來的。”
“我們現在,比它們更危險。”
“你說的‘我們’,包括你身上那個東西?”阿木問。
“包括。”凌寂說。
“你現在,已經不怕它了?”阿木問。
“怕。”凌寂說,“但我知道,它暫時不會害我。”
“這就夠了。”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會安慰自己?”阿木問。
“被逼的。”凌寂說,“在這地方,你要是連自己都不會安慰,很容易崩潰。”
“你崩潰過嗎?”阿木問。
“有過。”凌寂說,“在我很小的時候。”
“後來,我發現,崩潰也沒用。”
“所以,我就不崩潰了。”
“你真厲害。”阿木說。
“不厲害。”凌寂說,“只是,習慣了。”
他們繞過垃圾場,來到了廢棄工業區。
那一片,曾經是外域最熱鬧的地方——黑市、工坊、地下交易,全都藏在破舊的廠房裏。
現在,大部分廠房都被廢棄,門窗破碎,牆上滿是彈孔和燒灼的痕跡。
但也不是完全沒人。
遠處,有一間廠房的窗戶裏,透出一點微弱的光。
“有人。”阿木壓低聲音。
“嗯。”凌寂說,“而且,不止一個。”
他能感覺到,裏面有好幾個人的心跳聲。
還有,一點很淡的——金屬味。
“武器。”深淵的聲音說,“他們有武器。”
“還有,一點能量殘留。”
“可能,有能量槍。”
“你覺得,是聯盟軍?”凌寂問。
“不是。”聲音說,“聯盟軍不會躲在這種地方。”
“他們會躲在天牆後面。”
“這些人,是外域的。”
“黑市,或者某個小幫派。”
“你打算,去看看?”阿木問。
“去看看。”凌寂說,“我們需要消息。”
“也需要一點補給。”
“你不是說,幹淨的地方比熱鬧的地方安全嗎?”阿木說,“那這裏,算熱鬧?”
“算。”凌寂說,“但我們沒得選。”
“你不是說,我們要一直往外走嗎?”阿木問,“這裏,算是往外?”
“算是。”凌寂說,“我們要先離開外域核心區。”
“繞過天牆的防御範圍。”
“然後,再找機會,真正離開。”
“你有路線?”阿木問。
“沒有。”凌寂說,“但我知道,聯盟不會在所有地方,都建牆。”
“他們只會,在他們覺得,值得守的地方建。”
“其他地方,他們會放棄。”
“那些地方,就是我們要去的地方。”
“你怎麼知道?”阿木問。
“因爲,我小時候,跑過一次。”凌寂說,“那時候,我差點死在外面。”
“你那時候,也往外跑?”阿木問。
“是。”凌寂說,“我那時候,覺得,只要離開外域,就會好一點。”
“後來,我發現,外面,也一樣。”
“只是,換了一種方式的爛。”
“那你現在,爲什麼還要往外跑?”阿木問。
“因爲,我現在,不是以前的我了。”凌寂說,“我現在,至少知道,自己在往哪兒跑。”
“以前,我只是在逃。”
“現在,我是在走。”
“有什麼區別?”阿木問。
“逃,是被人追着跑。”凌寂說,“走,是自己選的路。”
“就算前面也是爛,那也是我自己選的爛。”
“這很重要?”阿木問。
“對我來說,重要。”凌寂說。
“那對你來說,也重要。”阿木說,“你選的路,我就跟着。”
“你不怕,我選一條,把你害死的路?”凌寂問。
“怕。”阿木說,“但我知道,你不會故意。”
“你會盡量,讓我們兩個,都活下來。”
“這就夠了。”
凌寂沒有說話。
他只是,在心裏,輕輕嘆了一口氣。
“你心軟了。”深淵的聲音說。
“我只是,不喜歡欠人。”凌寂說。
“你欠他的。”聲音說,“他欠你的。”
“你們兩個,是互相欠着。”
“這樣,誰也離不開誰。”
“你很懂。”凌寂說。
“我見得多。”聲音說,“在我漫長的‘人生’裏,我見過很多你這種組合。”
“一個往前沖,一個在後面拽。”
“一個負責做夢,一個負責記得現實。”
“你覺得,我是哪個?”凌寂問。
“你是那個,負責把所有人都往前拽的。”聲音說,“包括你自己。”
“阿木呢?”凌寂問。
“他是那個,負責提醒你,你不是一個人的。”聲音說。
“你需要他。”
“你也需要我。”
“你現在,有兩個‘錨’。”
“一個在你身邊,一個在你心裏。”
“這對你來說,是好事。”
“對你來說,也是好事。”凌寂說。
“我們都活久一點。”
“是。”聲音說。
他們靠近那間有光的廠房。
廠房的門半開着,裏面透出一點昏黃的燈光。
凌寂示意阿木蹲下,自己則貼在牆上,悄悄往裏看。
廠房裏,有幾個人影,正圍在一張桌子旁。
桌上,放着幾張破舊的地圖,還有一些武器零件和能量包。
幾個人的衣服,都是外域常見的粗布衣,身上有武器,有的腰間別着能量手槍,有的手裏拿着改裝過的鐵棍和砍刀。
他們的表情,都很疲憊,卻又帶着一點警惕。
“黑市的人。”深淵的聲音說,“或者某個小幫派。”
“他們在討論路線。”
“你怎麼知道?”凌寂問。
“我能聽到他們的心跳。”聲音說,“還有他們說話時,聲帶的震動。”
“你聽不懂他們說什麼?”凌寂問。
“聽不懂具體內容。”聲音說,“但我能聽出,他們在爭論。”
“有的人想往東,有的人想往西。”
“還有一個人,想往北,靠近天牆。”
“靠近天牆?”凌寂眯起眼睛。
“他是瘋了。”阿木壓低聲音,“那邊現在,全是怪物和聯盟軍。”
“不一定。”凌寂說,“有時候,最危險的地方,也最容易混過去。”
“你不會也想去吧?”阿木問。
“不會。”凌寂說,“至少,現在不會。”
“我們現在,需要的是消息,不是死。”
“你打算,進去跟他們談?”阿木問。
“我打算,先聽一會兒。”凌寂說。
他靠在牆上,閉上眼。
“你能幫我,聽得清楚一點?”他在心裏問。
“可以。”深淵的聲音說,“但有代價。”
“什麼代價?”凌寂問。
“你會更累一點。”聲音說,“我要借用你一點神經。”
“你會覺得,頭有點疼。”
“你用。”凌寂說。
“好。”聲音說。
下一刻,凌寂的聽覺,突然被放大了。
廠房裏的說話聲,桌椅移動的聲音,甚至有人用指甲敲桌子的聲音,都變得異常清晰。
“……不行,往東是死路。”一個沙啞的聲音說,“那邊全是潮灰,前幾天,我看到一個人,走了沒兩步,就倒下了。”
“往西呢?”另一個聲音說,“往西是舊礦區,路難走,而且裏面有東西。”
“有什麼東西?”第三個聲音問。
“我也不知道。”第二個聲音說,“但我知道,進去的人,沒一個出來的。”
“那往北呢?”第一個聲音說,“往北靠近天牆,至少,還有聯盟軍。”
“你瘋了?”第四個聲音說,“聯盟軍會把我們當垃圾一樣處理。”
“他們現在顧不上我們。”第一個聲音說,“他們忙着打天上的東西。”
“我們只要混在難民裏,就能過去。”
“你以爲難民那麼好混?”第四個聲音說,“你沒看到,前幾天,他們把一批人,直接關在鐵絲網裏?”
“那也是活。”第一個聲音說,“總比死在外面強。”
“你怎麼知道,鐵絲網裏是活?”第二個聲音說,“我聽說,他們把人關進去,是爲了做實驗。”
“你也聽說了?”第三個聲音說,“我也聽說了,他們抓那些,被灰潮‘碰過’的人。”
“說他們身上,有什麼‘異常’。”
“我們身上,都有一點。”第一個聲音說,“誰沒被潮灰濺到過?”
“那你還想去天牆?”第四個聲音說,“你這是送上門。”
“那你說,我們怎麼辦?”第一個聲音說,“待在這?”
“待在這,也遲早是死。”
“我們總得選一條路。”
“我覺得,往北,是唯一的機會。”
“你瘋了。”第四個聲音說。
“我沒瘋。”第一個聲音說,“我前幾天,在天牆附近,看到一個女人。”
“女人?”第二個聲音說,“什麼女人?”
“穿黑風衣的。”第一個聲音說,“她一個人,從防線那邊走過來。”
“她身邊,有光。”
“什麼光?”第三個聲音問。
“紅色的。”第一個聲音說,“像火,又不像。”
“她走到哪,天上掉下來的東西,就避開哪。”
“你說的是——”第二個聲音突然停住,“紅?”
“你也聽說過?”第一個聲音說。
“外域誰沒聽說過?”第二個聲音說,“黑市的人,都在傳,她從聯盟的實驗室裏逃出來。”
“還殺了幾個研究員。”
“你確定,你看到的是她?”第三個聲音問。
“我不確定。”第一個聲音說,“但我知道,她往天牆那邊去了。”
“她都敢去,我們爲什麼不敢?”
“你也不看看,你跟她差多少。”第四個聲音說,“她一個人,能從實驗室裏殺出來。”
“你呢?你連一只長肢灰鼠都打不過。”
“你——”第一個聲音怒了。
“行了。”第二個聲音說,“吵也沒用。”
“我們現在,有兩條路。”
“一條,是往北,賭一把。”
“一條,是往西,賭更大的一把。”
“往東,是死。”
“你們選。”
廠房裏,沉默了幾秒。
“我選往北。”第一個聲音說。
“我選往西。”第二個聲音說。
“我……我也選往西。”第三個聲音說,“至少,那邊沒有聯盟軍。”
“我也選往西。”第四個聲音說。
“那就是三比一。”第二個聲音說,“少數服從多數。”
“你要是想往北,你自己去。”
“你們會後悔的。”第一個聲音說。
“你也會。”第二個聲音說。
凌寂睜開眼。
“你聽到了。”深淵的聲音說。
“聽到了。”凌寂說。
“你打算,跟他們走?”聲音問。
“不打算。”凌寂說,“他們往西,是舊礦區。”
“我知道那地方。”
“裏面,確實有東西。”
“什麼東西?”阿木壓低聲音問。
“我也不知道。”凌寂說,“但我知道,那地方,離老頭以前住的地方不遠。”
“老頭?”阿木問,“就是你老說的那個?”
“是。”凌寂說,“我小時候,在那附近,偷過東西。”
“差點被抓住。”
“你那時候,就認識他?”阿木問。
“不認識。”凌寂說,“我只知道,那地方,有一個人,連灰潮都繞着走。”
“後來,我才知道,那是老頭。”
“你現在,想去那?”阿木問。
“我現在,還沒想好。”凌寂說,“但我知道,往西,是一條路。”
“往北,也是一條路。”
“往東,是死。”
“我們還有一條路。”深淵的聲音說。
“哪條?”凌寂問。
“往南。”聲音說,“往南,是外域邊緣之外的廢土。”
“那裏,沒有聯盟,沒有天牆,也沒有太多人。”
“只有,很多很多的廢墟。”
“你去過?”凌寂問。
“我沒去過。”聲音說,“但我知道,那地方,以前有很多‘門’。”
“老頭,就是從那地方,把我帶回來的。”
“你想回去?”凌寂問。
“我不想。”聲音說,“但你如果想走得更遠,那是必經之路。”
“你現在,還沒準備好。”
“你又說我沒準備好。”凌寂說。
“你確實沒準備好。”聲音說,“你現在,連礦區裏的東西,都不一定打得過。”
“更別說,廢土上的那些。”
“你打算,讓我在礦區練手?”凌寂問。
“你可以這麼理解。”聲音說,“你總得,學會跟更厲害的東西打。”
“你不是,想以後,有能力咬回去嗎?”
“咬之前,你得有牙。”
“我有鐵棍。”凌寂說。
“鐵棍不夠。”聲音說,“你得有,比鐵棍更硬的東西。”
“比如?”凌寂問。
“比如,你身體裏的那點深淵。”聲音說,“你可以試着,用一點。”
“我不會。”凌寂說。
“我可以教你。”聲音說,“還是老規矩——有代價。”
“什麼代價?”凌寂問。
“你會,更像‘它們’一點。”聲音說,“但不會太多。”
“你會覺得,皮膚有點冷,眼睛有點癢。”
“你會看到一些,你不想看到的東西。”
“你會教我嗎?”凌寂問。
“會。”聲音說,“因爲,你越強,我越安全。”
“你越安全,我就越安全。”
“你這是在幫我,還是在幫你自己?”凌寂問。
“都有。”聲音說,“我們現在,是一體的。”
“你不用分得那麼清楚。”
凌寂沉默了幾秒。
“我們先去礦區。”他說。
“你決定了?”阿木問。
“是。”凌寂說,“往北,是聯盟。”
“往東,是死。”
“往西,是礦區。”
“往南,是更遠的廢土。”
“我們一步一步來。”
“先往西。”
“你不怕,裏面有東西?”阿木問。
“怕。”凌寂說,“但我知道,我們遲早,要面對比那更可怕的東西。”
“不如,現在就開始。”
“你不怕死?”阿木問。
“怕。”凌寂說,“但我更怕,一直被人關在圈裏。”
“你不是說,你想跟着我嗎?”
“是。”阿木說。
“那就走。”凌寂說。
他從牆上離開,拍了拍阿木的肩。
“我們走。”
“現在?”阿木問。
“現在。”凌寂說。
他們繞開廠房,沿着一條被潮灰覆蓋的小路,往西走去。
天,慢慢暗了下來。
灰潮雖然在退,但夜晚,仍然屬於那些,在黑暗中獵食的東西。
“你會教我,怎麼用那點深淵?”凌寂在心裏問。
“會。”深淵的聲音說,“但不是現在。”
“現在,你只需要學會,怎麼在潮灰裏走得更穩。”
“怎麼在黑暗裏,看得更清楚一點。”
“這些,對你來說,更重要。”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會教學生?”凌寂問。
“我以前,教過一個。”聲音說。
“老頭?”凌寂問。
“是。”聲音說,“他比你難教。”
“他總想,自己決定一切。”
“你也一樣。”
“但你比他,多一點耐心。”
“你會,比他走得更遠。”
“你希望我走得更遠?”凌寂問。
“我希望,你不要像他那樣,死得那麼快。”聲音說。
“他死得很快?”凌寂問。
“對我來說,很快。”聲音說,“我還沒看夠。”
“你對我,有什麼期待?”凌寂問。
“我希望,你能活得久一點。”聲音說,“久到,有一天,你有能力,把我從這塊破鐵裏,拉出來。”
“拉出來,然後呢?”凌寂問。
“然後,我可以,換個地方住。”聲音說,“比如,一個更大的門。”
“一個,通往更深地方的門。”
“你想回深淵?”凌寂問。
“我想,回我自己的地方。”聲音說,“深淵,對你們來說,是地獄。”
“對我來說,只是‘家’。”
“你有家?”凌寂問。
“有。”聲音說,“雖然,我已經很久沒回去了。”
“你不想回去?”凌寂問。
“想。”聲音說,“但我知道,我現在,回不去。”
“我被關太久了。”
“我已經,不再是‘完整’的我。”
“你說的完整,是什麼?”凌寂問。
“是不被人關起來。”聲音說,“是不被人利用。”
“是,想走就走,想留就留。”
“你羨慕我?”凌寂問。
“我羨慕你,還能走路。”聲音說,“我羨慕你,還能選擇。”
“你現在,有兩條腿。”
“我只有,一條被關在你胸口的意識。”
“你這是在跟我比慘?”凌寂問。
“我這是在提醒你。”聲音說,“你現在,擁有的東西,比你想象的多。”
“不要輕易,把它們扔掉。”
“比如?”凌寂問。
“比如,你身邊這個小子。”聲音說,“比如,你手裏的鐵棍。”
“比如,你還沒完全被污染的腦子。”
“這些,都是你以後,能活着回來的資本。”
“你總說,活着回來。”凌寂說,“你覺得,我會去一個,可能回不來的地方?”
“你會。”聲音說,“你現在,已經在往那個方向走了。”
“礦區,只是第一站。”
“再往後,是廢土。”
“再往後,是深淵。”
“你會,一步一步,走過去。”
“你會,站在門後面,回頭看一眼。”
“然後,再決定,要不要回來。”
“你希望我回來?”凌寂問。
“我希望,你不要死在裏面。”聲音說,“至於你回不回來——”
“那是你的事。”
“我只負責,在你走之前,把你打磨得鋒利一點。”
“你這是,把我當刀?”凌寂問。
“你也可以,把我當磨刀石。”聲音說,“我們互相磨。”
“你會越來越鋒利。”
“我會,越來越清醒。”
“這對你,對我,都好。”
凌寂沒有再說話。
他抬頭,看了一眼前方。
夜色,已經完全落下。
遠處,舊礦區的輪廓,在昏暗中隱約可見。
那是一片,被廢棄多年的地方,曾經是外域的“心髒”之一,現在,只剩下斷壁殘垣和廢棄的礦道。
還有,據說,在礦道深處,有東西。
“你怕嗎?”他問阿木。
“怕。”阿木說,“但我知道,你在前面。”
“你在前面,我就不怕那麼多。”
“你說的是‘不怕那麼多’。”凌寂說。
“是。”阿木說,“我還是會怕一點。”
“怕一點,是好事。”凌寂說,“怕一點,你才會小心。”
“我們走吧。”
“好。”阿木說。
兩人的身影,在夜色和潮灰中,一點點,靠近那片廢棄的礦區。
遠處,天牆的方向,偶爾還有光閃過。
那是戰爭,還沒結束的證明。
但對他們來說,那場戰爭,已經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他們腳下的這條路。
重要的是,他們能不能,在這條路上,活下去。
重要的是,有一天,當他們真的,站在門的那一邊時——
還能不能,記得,自己是誰。
——第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