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青溪谷外院遺址出來,已是星鬥滿天。
山風帶着夜露的寒意,吹得林大器縮了縮脖子。他懷裏緊緊抱着那個裝着“九竅涅槃凰血種”的盒子,感覺沉甸甸的,不僅是分量,更是心頭那份剛剛領悟到的、屬於玄天宗的沉重過往。
師父走在前頭,背影在星光下顯得格外沉默。林大器知道,那方小小的泥牌位和“吾兒”二字,勾起了師父心底最深的傷痛。他不敢多問,只是默默地跟着,努力消化着今天看到、聽到的一切。
廢墟,牌位,死卵,還有師父那瞬間流露出的、讓人心碎的悲愴……這一切,都與他最初想象的“修仙”大相徑庭。仙人的世界,似乎並不只有御劍飛行的逍遙和珍饈美味的享受,還有更多的爭鬥、隕落、遺憾與……傳承。
兩人一路無言,借着微弱的星光,在山林中穿行。清風子似乎對路線做了調整,沒有直接返回雲緲坊的方向,而是朝着山脈更深處、靈氣波動更加晦澀難明的區域走去。
“師父,我們不回坊市嗎?”林大器忍不住問。
“先去另一個地方。”清風子聲音有些沙啞,“取點東西,順便……看看一個老友。”
老友?林大器心裏嘀咕,師父在雲緲山脈還有別的朋友?該不會又是像那個灰袍人一樣的“仇人”吧?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前方出現了一片怪石嶙峋、霧氣彌漫的區域。這裏的石頭形狀奇特,顏色暗沉,在夜色中如同蹲伏的怪獸。霧氣也帶着一股淡淡的腥甜味,吸入肺中讓人微微頭暈。
“跟緊,此地有天然迷陣和瘴氣。”清風子提醒道,腳下步伐變得飄忽不定,時而左轉,時而右折,有時甚至要後退幾步再前進。
林大器不敢大意,緊緊盯着師父的腳步,亦步亦趨。
穿過這片石林霧瘴,眼前景象又是一變。出現了一個不大的山谷窪地,中央居然有一小片波光粼粼的湖泊,湖水在星光下泛着幽暗的光芒。湖邊生長着一些扭曲低矮、葉片如同鬼爪的黑色樹木,空氣中彌漫着潮溼和淡淡硫磺的氣息。
這裏靈氣不算濃鬱,反而有種陰冷駁雜的感覺。
“就是這裏了。”清風子在一棵最爲粗壯、樹皮幹裂如鱗片的黑樹下停住腳步。樹下堆着一些亂石,長滿溼滑的青苔。
林大器四下張望,沒看到什麼“老友”的蹤跡,也沒看到什麼像“東西”的物件。
只見清風子蹲下身,伸手在那些亂石中摸索了一陣,似乎觸動了某個機關。
“咔噠”一聲輕響。
黑樹根部,一塊看似與樹根融爲一體的、毫不起眼的凸起岩石,竟然向內凹陷,露出一個拳頭大小的黑洞。
清風子將手伸入洞中,片刻後,取出了一個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巴掌大小的長條狀物體。
他解開油布,裏面赫然是一個通體烏黑、非金非木、表面光滑如鏡、兩端鑲嵌着暗紅色不知名寶石的……梭形物體?看起來有點像織布用的梭子,但要精致詭異得多。
“這是……”林大器好奇。
“‘破界梭’的碎片之一。”清風子撫摸着那烏黑的梭體,眼中閃過一絲痛惜,“當年宗門重寶,用於穿梭虛空、突破禁制。大戰中損毀,碎片散落。這一塊,蘊含一絲空間波動,雖已殘破,但或許……日後能用得上。”
他將碎片重新用油布包好,收進懷裏。
林大器恍然,原來師父是來取以前藏在這裏的宗門遺物。
就在清風子收好碎片,準備起身離開時——
“嗚……嗚……”
一陣極其微弱、斷斷續續、仿佛小動物受傷哀鳴般的聲音,從湖邊那片鬼爪樹林的深處傳來。
聲音太輕了,夾雜在夜風和湖水拍岸的聲響裏,幾乎難以分辨。
但林大器耳朵尖,聽到了。他停下腳步,側耳細聽。
“師父,你聽,好像……有聲音?”他指了指樹林方向。
清風子也停下動作,凝神感知。片刻,他眉頭微皺:“是人聲,而且……是個孩子。”
孩子?這荒山野嶺、陰森詭異的地方,怎麼會有孩子?
林大器心裏一緊,不會是……鬼吧?他想起村裏老人講的,荒山老林裏常有山精鬼怪幻化人形害人的故事。
“過去看看。”清風子卻沒那麼多顧忌,邁步朝着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
林大器雖然有點發毛,但也只能硬着頭皮跟上。
撥開那些如同鬼爪般張牙舞爪的黑色枝葉,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樹林深處。
聲音越來越清晰,確實是一個孩子在哭,聲音嘶啞微弱,充滿了無助和恐懼。
很快,他們在湖邊一塊稍微幹燥些的岩石後面,找到了聲音的來源。
那是一個蜷縮成一團、瑟瑟發抖的小小身影。看起來只有六七歲大,身上穿着破破爛爛、沾滿泥污、幾乎看不出原本顏色的粗布衣服,光着一雙凍得通紅、滿是細小傷口的小腳丫。頭發亂糟糟地黏在臉上,看不清面容。
孩子似乎察覺到有人靠近,哭聲戛然而止,身體蜷縮得更緊,像只受驚的小獸,從手臂縫隙裏偷偷望過來,眼神裏充滿了驚懼和警惕。
當看清來的是一老一少兩個“人”,而不是想象中的野獸或妖怪時,那孩子眼中的恐懼稍減,但警惕依舊。
“別怕,我們不是壞人。”林大器蹲下身,盡量讓自己的聲音柔和些。他看着這孩子狼狽可憐的樣子,心裏很不是滋味,想起了以前的自己。
清風子站在一旁,沒有說話,只是靜靜打量着這個孩子,眼神深邃,似乎在感知着什麼。
“你……你們是誰?”孩子聲音顫抖,帶着濃重的鼻音,口音有些古怪,不像是雲緲山脈本地人。
“我們是路過這裏的。”林大器答道,“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裏?你家大人呢?”
聽到“大人”兩個字,孩子的眼圈瞬間又紅了,大顆大顆的眼淚滾落下來,混合着臉上的泥污,留下兩道白痕。他抽噎着,斷斷續續地說:“爹……爹爹和娘親……不見了……好多黑影子……追我們……我跑啊跑……就……就到這裏了……嗚嗚……”
黑影子?林大器心裏一咯噔,看向師父。
清風子眼神一凝,上前一步,蹲在孩子面前,聲音放得平緩:“孩子,別怕,慢慢說。什麼樣的黑影子?從哪裏來的?”
孩子似乎對清風子有些畏懼,往後縮了縮,但見他態度溫和,還是抽噎着回答:“就……就是黑黑的……像煙一樣……會動……碰到的樹都枯了……爹爹用會發光的石頭擋了一下,讓我快跑……我就一直跑,不知道跑了多久……”他越說越傷心,又大哭起來。
像煙一樣的黑影子?碰到的樹都枯了?
林大器倒吸一口涼氣,這描述……怎麼那麼像昨天演武場上,那個灰黑袍人使用的“冥煞死氣”?!
清風子的臉色也沉了下來。他伸手,輕輕搭在孩子瘦弱的肩膀上,一絲極其溫和、不帶任何侵略性的神識探入。
孩子身體一僵,隨即放鬆下來,覺得肩膀上傳來一股暖流,驅散了夜晚的寒意和恐懼。
片刻後,清風子收回手,眼中閃過一絲凝重和……一絲難以察覺的驚異。
“孩子,你叫什麼名字?從哪裏來?”他問。
“我……我叫石頭。”孩子小聲說,“從……從山那邊來的。”他指了指雲緲山脈更西邊的方向,那裏已經超出了雲緲坊的輻射範圍,是更加蠻荒未知的地域。
“石頭……”清風子重復了一遍這個名字,又仔細看了看孩子的面相和骨齡(雖然髒污,但大致能看出),沉吟不語。
林大器看着這孩子可憐巴巴的樣子,又想到他可能遭遇了和“死冥殿”有關的可怕事情,心裏軟得一塌糊塗。他想起自己也是孤兒,也是一個人在荒野裏掙扎求生,頓時有種同病相憐的感覺。
“師父,他……”林大器看向師父,眼神裏帶着懇求。
清風子自然明白徒弟的意思。他看了看哭得直打嗝的“石頭”,又看了看林大器,最後目光掃過這片陰森詭異的湖泊和樹林,嘆了口氣。
“此地陰氣瘴氣匯聚,不宜久留。先帶他離開再說。”
林大器大喜,連忙上前,想扶起石頭。
石頭卻警惕地看着他,又看看清風子,似乎還有些猶豫。
“石頭,跟我們一起走吧,這裏晚上有野獸,不安全。”林大器盡量讓自己的笑容看起來友善,“我們有吃的。”
聽到“吃的”兩個字,石頭的肚子很不爭氣地“咕嚕”叫了一聲。他臉一紅,猶豫了一下,還是慢慢站了起來,怯生生地拉住了林大器伸過來的手。小手冰涼,還在微微發抖。
清風子不再多言,轉身帶路。
林大器牽着石頭,跟在師父身後,小心翼翼地原路返回,穿過了石林霧瘴。
出了那片危險區域,回到相對“正常”的山林,三人才稍微鬆了口氣。夜風依舊寒冷,但至少沒有了那股陰森和腥甜味。
尋了一處背風的山坳,清風子示意休息。他隨手撿了些幹柴,指尖一點,青元靈火燃起,很快生起一堆篝火。
溫暖的火光驅散了黑暗和寒意,也照亮了石頭髒兮兮的小臉。借着火光,林大器才看清,這孩子雖然瘦小,但五官其實很清秀,眼睛很大,只是因爲恐懼和疲憊而顯得有些呆滯。他的衣服破爛,露出的手臂和小腿上,除了泥污,果然還有一些細小的、像是被荊棘劃破或摔倒磕碰的傷口,有些已經結痂,有些還滲着血絲。
“餓了吧?給。”林大器從自己的包袱裏,拿出僅剩的半塊硬邦邦的粗面餅子(從蘇家出來時帶的幹糧),掰開,將稍大的一塊遞給石頭。
石頭看着那塊餅子,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咽了口唾沫,卻沒有立刻接,而是先看了看清風子。
“吃吧。”清風子淡淡道。
石頭這才接過餅子,狼吞虎咽地啃了起來,顯然餓壞了。
林大器又拿出水囊,遞給他。石頭接過,咕咚咕咚灌了幾大口,才緩過氣來,小臉上露出滿足的神色,雖然餅子很硬,但他吃得格外香甜。
看着石頭吃東西的樣子,林大器仿佛看到了以前的自己,心裏更加柔軟。他小聲問:“石頭,你爹爹和娘親……是什麼時候不見的?你們爲什麼要跑?”
石頭啃餅子的動作慢了下來,眼圈又紅了,低聲道:“就……就是前天晚上。爹爹說,有很壞很壞的人來了,要抓我們。我們收拾了東西,連夜就跑。跑了好久,跑到山裏,那些黑影子就追上來了……爹爹和娘親讓我躲起來,他們去引開黑影……然後,我就再也沒看到他們了……”他說着,眼淚又吧嗒吧嗒往下掉。
前天晚上?那差不多就是灰黑袍人在雲緲坊現身、與大器他們沖突的時間!清風子眼神一凜。看來,死冥殿的活動範圍,並不僅限於雲緲坊,甚至可能更早就在山脈西側有所動作。石頭的父母,很可能是無意中撞破了什麼,或者……本身就是死冥殿的目標?
“石頭,你爹爹和娘親,是做什麼的?他們有沒有說過,那些黑影子爲什麼要抓你們?”清風子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和。
石頭茫然地搖搖頭:“爹爹和娘親……就是采藥的。爹爹認識很多草藥,娘親會織布。我們住在山腳下的村子裏。爹爹沒說過爲什麼……就說那些是壞人。”
采藥的普通山民?清風子眉頭皺得更緊。如果只是普通山民,死冥殿何必大動幹戈追殺?除非……這孩子的父母,或者這孩子本身,有什麼特殊之處?
他再次仔細地、不動聲色地打量着石頭。之前那一次探查,主要是確認孩子身體狀況和是否被死氣侵蝕。這一次,他看得更加仔細。
漸漸地,他眼中那抹驚異之色越來越濃。
這孩子……竟然是罕見的“土木”雙靈根!而且靈根純度極高,幾乎接近天靈根的程度!只是似乎被某種力量或特殊體質遮掩,若不仔細探查,極易忽略。更重要的是,在他心口位置,清風子隱隱感覺到一絲極其微弱、卻異常堅韌純淨的……乙木青氣!這青氣並非修煉所得,更像是天生地養,與他的土木靈根相輔相成,形成了一種極其特殊、近乎傳說中的“乙木靈體”雛形!
乙木靈體!天生親近草木,對植物類天材地寶有着超乎尋常的感應和親和力,修煉木屬性功法事半功倍,生機綿長,更難得的是,這種體質對“死氣”、“穢氣”等陰邪能量,有着天然的克制和淨化作用!
難怪!難怪死冥殿會追殺他們!一個身懷乙木靈體雛形的孩子,對以死亡和寂滅爲道的死冥殿而言,簡直是天生的克星和……最佳的“材料”或“補品”!
清風子心中念頭飛轉。看來,石頭的父母,或許並非普通的采藥人,他們可能知道孩子的特殊,所以才隱居在山腳,低調生活。卻不知爲何,還是被死冥殿嗅到了蹤跡。
“師……師父?”林大器見師父盯着石頭看,臉色變幻不定,忍不住小聲喚道。
清風子回過神,壓下心中的震動,對林大器道:“大器,你照顧一下他,我四周查探一番。”他需要確認一下,那些“黑影子”有沒有追過來,或者留下什麼痕跡。
“好。”林大器點頭。
清風子身影一晃,消失在篝火光圈外的黑暗中。
篝火旁,只剩下林大器和石頭。
石頭似乎對清風子有些怕,見他離開,稍微放鬆了一些,小口小口地啃着餅子,時不時偷偷看林大器一眼。
“別怕,我師父是好人,很厲害的。”林大器安慰道,“有他在,那些黑影子不敢來的。”
石頭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小聲問:“大哥哥,你們……是神仙嗎?”
林大器撓撓頭:“還不算吧……我們在修仙。就是學本事,變得厲害,能飛,能打壞人。”
“修仙……”石頭眼睛裏閃過一絲好奇和向往,“能……能幫我找到爹爹和娘親嗎?”
林大器心裏一酸,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想起自己也是孤兒,也不知道父母在哪。他只能含糊地說:“嗯……學好本事,就能做很多事。等你長大了,變厲害了,說不定就能找到了。”
石頭“哦”了一聲,低下頭,默默啃餅子,不知道在想什麼。
過了一會兒,清風子回來了,臉色有些凝重。
“師父,怎麼樣?”林大器問。
“來時的路上,有殘留的死氣痕跡,很淡,正在消散,似乎並未深入追蹤到此。”清風子道,“但此地也不安全。我們必須盡快離開。”
他看了一眼已經吃完餅子、正抱着膝蓋、眼神茫然的石頭,沉吟道:“這孩子……身世有些特殊,留在此地,恐有危險。”
“師父,那……我們帶着他?”林大器試探着問。
清風子看着石頭那雙清澈卻又帶着驚恐和茫然的大眼睛,又看看自己那個心地單純善良、同樣有着不幸過去的徒弟,心中嘆了口氣。
罷了。玄天宗如今凋零,正是需要新鮮血液的時候。這孩子身具乙木靈體,天賦絕佳,又與死冥殿有仇,若能引入正道,好生培養,將來或許能成爲宗門復興的一大助力。而且,將他帶在身邊,也能暫時避開死冥殿的追殺。
只是……自己這個師父,好像成了專門撿孤兒的了?先是大器,現在又是石頭。
“石頭,”清風子走到石頭面前,蹲下身,語氣溫和卻鄭重,“你父母之事,或有隱情。此地危險,你可願暫時跟隨我們?雖不敢保證一定能找到你父母,但至少,能保你安全,傳你一些防身之術。”
石頭抬起頭,看着清風子,又看看林大器。林大器對他鼓勵地點點頭。
這孩子雖然小,但經歷劇變,似乎比同齡人要早熟一些。他咬着嘴唇,想了片刻,最終,怯生生地點了點頭:“我……我願意。謝謝……謝謝道長爺爺,謝謝大哥哥。”
他沒有喊“師父”,顯然還沒完全信任和接受。
清風子也不在意,點點頭:“那好,今夜先在此休息,明日一早,我們便動身,返回……宗門。”
他說出“宗門”二字時,心中忽然生出一種奇特的感慨。
出來時,只有師徒二人。
回去時,卻要帶着一個撿來的、身世成謎、天賦異稟的孩子。
這玄天宗的歸途,還真是……越來越熱鬧了。
篝火噼啪作響,夜色深沉。
林大器將自己的外衣脫下來,蓋在已經蜷縮着睡着的石頭身上,自己則靠着一塊石頭,守着火堆。
清風子盤坐在不遠處,閉目調息,但神識始終籠罩着四周。
他看着火堆旁那兩個小小的身影,一個是他認可的徒弟,一個是新撿來的、可能成爲他徒孫的孩子。
命運,真是奇妙。
或許,這就是玄天宗氣運不絕的征兆?
又或者,是更大的風暴來臨前,短暫的寧靜?
他不得而知。
只知道,前路漫漫,道阻且長。
但既然選擇了,便要一往無前。
爲了逝去的,也爲了……新生的希望。
夜色中,群山沉默,唯有篝火,兀自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