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後·京城·子夜
秋雨敲打着紫禁城的琉璃瓦,沿着鎏金檐角淌成水簾。值夜的太監提着昏黃的燈籠,在長長的宮道上來回巡視,靴子踏在溼漉漉的青磚上,發出空洞的回響。
乾清宮東暖閣還亮着燈。
燭光透過明黃的窗紙,將兩個人的影子投在窗上。一個坐着,身形微胖,戴翼善冠,着團龍袍;一個跪着,緋袍玉帶,正是當朝錦衣衛指揮使錢寧。
“郭家那小子……還沒找到?”正德皇帝朱厚照的聲音帶着倦意,他手裏把玩着一枚玉璧,璧上刻着北鬥七星。
錢寧額頭觸地:“臣該死。自半年前龍虎山一戰後,郭啓明與那紅衣女子便銷聲匿跡。江湖上所有眼線都撒出去了,可……”
“可就是找不到。”朱厚照打斷他,將玉璧輕輕放在御案上,“一個修了邪法、滿身是傷的叛道弟子,帶着個半死不活的女人,能在錦衣衛的天羅地網裏消失半年——錢寧,你說,這是他有通天的本事,還是……朕的錦衣衛,已經成了篩子?”
聲音很輕,卻讓錢寧渾身汗毛倒豎。他重重磕頭:“陛下息怒!臣已加派人手,沿運河、官道、黑市三線追查,只要郭啓明還在大明疆土內,定能……”
“他不在大明疆土內。”第三個聲音從陰影中傳來。
燭光搖曳,一個穿着玄色道袍的中年人從屏風後緩步走出。他面白無須,眉眼溫和,手中持一柄拂塵,正是深受皇帝寵信的道士邵元節。
錢寧瞳孔微縮。邵元節是龍虎山棄徒,二十年前因修煉禁術被逐,卻不知怎的攀上了皇帝,如今已是欽天監監正,掌管天下道觀度牒發放,權勢熏天。
“邵真人何出此言?”朱厚照饒有興致地問。
邵元節走到御案前,從袖中取出一卷羊皮地圖展開。地圖不是尋常疆域圖,上面標注着山川地勢、龍脈走向,還有許多詭異的符號。
“陛下請看,”邵元節手指點向西南,“半年前,郭啓明在苗疆大鬧玄陰洞血嬰壇,救走三嬰,重傷壇主慕容秋。之後他本該北上尋仇,卻突然消失——因爲有人給了他一條路。”
“什麼路?”
“海路。”邵元節指尖劃向東南沿海,“從泉州港出發,乘走私船,過琉球,抵東瀛。這半年,他不在大明,在倭國。”
錢寧臉色劇變:“他投靠了倭寇?!”
“不是投靠,是交易。”邵元節笑容深邃,“郭啓明要報仇,需要力量。倭國那邊……有人能給他力量。而那人要的,是大明東南的海防圖、龍虎山的道法秘要、還有……”
他頓了頓,看向皇帝:“郭家祖傳的那件東西。”
朱厚照眯起眼睛:“郭家還有什麼祖傳之物,值得倭人如此惦記?”
邵元節緩緩吐出四個字:“鎮國玉璧。”
暖閣內一片死寂,只有燭火噼啪作響。
錢寧倒吸涼氣:“傳說中洪武爺賜給郭家老祖,能鎮國運的玉璧?那、那不是隨着郭家滅門,一起失蹤了嗎?”
“沒失蹤。”邵元節搖頭,“當年郭家被滅,錦衣衛抄家時,確實沒找到玉璧。所有人都以爲被玄陰洞奪走了。可這半年我查遍玄陰洞所有密檔,發現他們也沒拿到。玉璧的下落,只有一個人知道——”
他看向窗外雨幕:“郭家唯一的幸存者,郭啓明。”
朱厚照站起身,走到窗前。雨水在琉璃上蜿蜒如蛇,映着他眼中變幻的光。
“所以,倭人幫他提升功力,他給倭人玉璧?”皇帝的聲音聽不出情緒,“可玉璧若真有鎮國氣運之能,給了倭人,我大明……”
“陛下放心。”邵元節躬身,“玉璧雖有靈,但需配合郭家血脈與特定功法才能激活。倭人要的,恐怕不是玉璧本身,而是玉璧指向的某個……地方。”
“什麼地方?”
邵元節沉默片刻,一字一頓:“蓬萊。”
這兩個字像驚雷,在暖閣炸響。
錢寧腿一軟,差點跪不住。朱厚照猛地轉身,眼中迸發出駭人的光芒:“傳說中的海外仙山?真有此地?!”
“古籍有載,但千年無人得見。”邵元節垂眸,“臣翻閱前朝秘檔,發現永樂年間,三寶太監下西洋,除宣揚國威外,還有一樁密令——尋找蓬萊仙山,求長生之法。而引路的線索,就藏在郭家那枚鎮國玉璧中。”
他抬起頭,眼中閃過詭譎的光:“陛下,郭啓明如今與虎謀皮,卻不知倭人真正的目的。我們若能借此機會,順藤摸瓜,不但能除掉這個隱患,說不定還能……”
後面的話他沒說,但朱厚照懂了。
長生。哪個皇帝不想要長生?
“好。”朱厚照緩緩坐回龍椅,“錢寧,你繼續明面追查。邵真人,你暗中布局。朕要的不僅是郭啓明的命,還有玉璧,和玉璧指向的路。”
“臣遵旨。”兩人齊聲應道。
邵元節退出暖閣時,雨勢正大。他撐起油紙傘,走在空無一人的宮道上。傘沿雨水如注,在他腳邊濺起細小的水花。
走到拐角處,陰影中悄無聲息地出現一個人影,黑袍兜帽,看不清面目。
“真人。”那人聲音嘶啞,“倭國那邊傳來消息,‘那位’已經接見郭啓明了。”
邵元節腳步不停:“條件呢?”
“幫郭啓明提升到‘真人境’,給他復仇的力量。代價是玉璧,以及……攻破龍虎山時,朱厭之魂歸他們。”
“胃口不小。”邵元節輕笑,“答應他們。不過要加一條——郭啓明復仇時,必須把陳九生逼到絕境。只有絕境中,朱厭之魂才會徹底蘇醒。”
黑袍人猶豫:“可陳九生如今在龍虎山閉死關,又有謝滄流、陸載塵、賀蘭三人護法,恐怕……”
“所以才需要郭啓明。”邵元節停下腳步,望着雨幕中的宮殿輪廓,“這世上,能逼陳九生入魔的,只有他師兄。手足相殘,師徒反目……這才是最精彩的戲碼。”
他頓了頓,語氣忽然轉冷:“玄陰洞主那邊,準備好了嗎?”
“四大判官已齊聚,三萬教衆分散各省,只等真人號令。”
“告訴他們,再等等。”邵元節抬頭望天,雨點打在臉上,冰涼,“等郭啓明回來,等陳九生出關,等這場雨……下到最大的時候。”
黑袍人躬身退入黑暗。邵元節獨自站在雨中,油紙傘微微傾斜,露出他半張臉。
那張永遠溫和平靜的臉上,此刻浮現出一絲近乎瘋狂的貪婪。
“蓬萊……長生……”他低聲喃喃,“等了二十年,終於……”
傘面轉動,雨水飛旋。他繼續向前走,身影漸漸消失在雨夜深處。
同一時刻·東瀛·富士山深處
山洞裏的溫度低得呵氣成冰。石壁上結滿白霜,地面鋪着厚厚的獸皮,中央一座石台,台上躺着個人。
郭啓明。
他赤裸上身,皮膚下無數黑氣如活物般遊走,所過之處青筋暴起,肌肉痙攣。胸膛處,一道從鎖骨延伸到腹部的猙獰傷口已經結痂,但痂皮下隱隱有血光流動——那是半年前與陳九生一戰留下的劍傷,至今未愈。
更可怕的是他的臉。那道刀疤已經愈合,卻留下深紫色的肉棱,像一條蜈蚣趴在臉上。而他的眼睛……已經完全變成紫黑色,瞳孔深處兩點血紅,如惡鬼。
石台旁,燕紅綃跪坐着,握着他冰冷的手。半年過去,她的傷好了大半,但臉色依然蒼白,眼底有揮之不去的疲憊。她穿着東瀛女子的和服,紅衣換成了素白,長發用木簪綰起,少了張揚,多了沉靜。
“啓明……”她輕聲喚着,指尖拂過他緊皺的眉。
郭啓明沒有反應。他意識沉在識海深處,那裏正進行着殘酷的淬煉。
半年前,他帶着燕紅綃亡命天涯。重傷未愈,後有追兵,前無去路。最絕望時,一個倭國商人找上門,說可以送他們去東瀛,那裏有人能治好燕紅綃,也能給他復仇的力量。
他沒有選擇。
渡海來到這片異國,見到所謂的“那位”——一個穿着十二單衣、戴着能劇面具的女人。她自稱“出雲巫女”,是倭國某神秘教派的首領。
她說能救燕紅綃,但需要郭啓明付出代價:修煉倭國秘傳的“修羅鬼道”,並以鎮國玉璧爲酬。
郭啓明答應了。他交出了玉璧——那東西一直貼身藏着,是郭家滅門那夜,父親臨死前塞進他懷裏的。父親說,玉璧是禍根,也是希望,千萬不能落入奸人之手。
可現在,他顧不上了。
這半年,他在出雲巫女的指導下修煉修羅鬼道。這是一種將煞氣、怨氣、殺氣熔於一爐的邪功,修煉過程如墜地獄,需經受萬鬼噬心之苦。但每突破一層,功力便暴漲一倍。
代價是,人性會一點點被吞噬。
“呃啊——!”
石台上的郭啓明突然嘶吼,身體劇烈抽搐!皮膚下黑氣暴走,竟在他背後凝聚出一尊三頭六臂的惡鬼虛影!虛影咆哮,洞內氣溫驟降,石壁霜花蔓延!
燕紅綃被氣浪掀飛,撞在石壁上,咳出一口血。她掙扎爬起,撲到石台邊,死死抱住郭啓明:“啓明!穩住心神!想想我!想想你師弟!想想你要做的事!”
惡鬼虛影停頓片刻,郭啓明眼中閃過一絲清明。他咬破舌尖,劇痛讓他短暫奪回控制權,雙手結印,強行將暴走的煞氣壓回體內!
虛影潰散。他癱在石台上,大口喘氣,汗水混着血水浸溼獸皮。
洞外傳來腳步聲。出雲巫女緩步走入,依然戴着那張慘白的能劇面具,只露出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她手中托着一個木盒,盒蓋開啓,裏面是三枚血色丹藥,散發着濃烈的腥氣。
“這是最後一關。”巫女聲音空靈,“服下這三枚‘修羅丹’,熬過七日煉獄,你便能突破至‘真人境’。屆時,大明境內能與你抗衡者,不過五指之數。”
郭啓明撐起身,盯着那丹藥:“紅綃的傷……”
“她體內的寒毒已解,只需靜養。”巫女將木盒放在石台邊,“但你要記住,修羅丹的代價不只是痛苦。每服一枚,你便會失去一部分記憶——最珍視的記憶。三枚服完,你可能……會忘了她,忘了你的仇恨,甚至忘了你是誰。”
燕紅綃臉色煞白:“啓明,不要……”
郭啓明卻笑了。他伸手拿起一枚丹藥,放在眼前端詳。丹藥血光流轉,映着他紫黑的瞳孔。
“忘了也好。”他輕聲道,“記得太多,太累。”
仰頭,吞下。
丹藥入腹的瞬間,郭啓明整個人弓起身,喉嚨裏發出非人的嚎叫!皮膚寸寸龜裂,黑血涌出,又在極寒中凍結成冰!他背後那尊惡鬼虛影再次浮現,這一次更加凝實,六只手臂狂舞,洞內飛沙走石!
燕紅綃被震飛出去,巫女卻只是靜靜看着。
第二枚,第三枚。
當最後一枚丹藥服下,郭啓明徹底不動了。他蜷縮在石台上,周身覆蓋着一層血色冰晶,像個琥珀中的蟲屍。背後的惡鬼虛影漸漸收縮,最終化作一道黑光,沒入他眉心。
眉心處,多了一道豎着的血色裂痕,像第三只眼。
洞內死寂。
許久,冰晶“咔嚓”碎裂。郭啓明緩緩坐起,睜眼。
那雙眼睛……完全變了。紫黑色褪去,變成純粹的、深不見底的黑。沒有眼白,整個眼眶裏只有黑暗,仿佛兩個通往深淵的洞口。
他看着燕紅綃,看了很久,眼中沒有任何情緒。
“你……”燕紅綃聲音發顫,“你還記得我嗎?”
郭啓明歪了歪頭,像在思考。許久,他開口,聲音冰冷得不似人聲:“燕……紅綃。”
他記得!燕紅綃喜極而泣,撲過去抱住他。可郭啓明沒有回抱,只是僵硬地站着,任由她抱着。
“其他的呢?”巫女問,“你的仇人?你的師門?你的師弟?”
郭啓明沉默。他努力回想,腦海中卻只有零碎的片段:火光,鮮血,一個青衫少年的背影,一句“師兄回頭”……
想不起來了。
那些刻骨銘心的仇恨,那些溫暖過他的人,都模糊了,像隔着一層濃霧。只有燕紅綃的臉,還算清晰。
“不重要了。”他最終說,“力量,才重要。”
巫女面具下的嘴角,似乎勾了勾:“很好。那麼,是時候回去了。大明那邊,已經爲你準備好了舞台。”
她拍了拍手。洞外走進來四個黑衣人,抬着一口漆黑的棺材。
“裏面是你需要的‘東西’。”巫女指着棺材,“帶着它回去,去京城,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讓那些人知道,郭家的鬼……回來了。”
郭啓明走到棺材旁,手掌按在棺蓋上。棺蓋緩緩滑開,露出裏面的東西——
不是屍體,是一套鎧甲。
純黑色,非金非鐵,表面流淌着暗紅血光,像有生命般緩緩蠕動。鎧甲猙獰可怖,肩甲是惡鬼頭顱,胸甲刻滿扭曲的符文,護腕處長出倒刺,頭盔則是一個完整的修羅面具。
“修羅鬼鎧。”巫女說,“穿上它,真人境內,無人能傷你。”
郭啓明伸手觸摸鎧甲。鎧甲瞬間活了過來,化作無數黑色液體,順着他的手蔓延全身!不過三息,一套完整的猙獰鬼鎧已覆蓋他全身,頭盔面具扣合,只露出那雙深淵般的眼睛。
他握了握拳,空氣被捏爆,發出音爆聲。
力量。無窮的力量。
“紅綃,”他轉頭,聲音從頭盔裏傳出,悶重如雷,“跟我走,還是留下?”
燕紅綃看着這個完全陌生的男人,心髒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她知道,她愛的那個郭啓明,已經死了。活下來的,只是一個披着他皮囊的怪物。
可她能去哪?天下之大,除了他身邊,她無處可去。
“我跟你走。”她站起身,擦幹眼淚,笑容慘淡,“地獄也跟。”
郭啓明點點頭,轉身朝洞外走去。燕紅綃最後看了一眼這生活半年的山洞,跟了上去。
洞外,富士山籠罩在夜色中,山頂積雪映着月光,聖潔如神山。可山腳下,黑暗正蔓延。
倭國海岸,一艘黑色帆船已等候多時。郭啓明登上船,站在船頭,望着西方——大明所在的方向。
風吹起他鬼鎧的披風,獵獵作響。
燕紅綃站在他身邊,輕聲問:“回去後,第一站去哪?”
郭啓明沉默良久,吐出三個字:
“錦衣衛。”
半月後·龍虎山·鎮妖塔
塔高九層,通體玄黑,每層檐角懸掛銅鈴,風過時鈴聲清越,能鎮心魔。這裏是龍虎山禁地中的禁地,關押着歷代降伏的妖邪,也封印着一些……不該存在於世的東西。
塔底最深處的密室,陳九生已經閉關三個月了。
密室無窗,只有四壁鑲嵌的夜明珠散發冷光。中央一座陰陽太極圖,陳九生盤坐陰魚眼,對面陽魚眼上坐着一個人——不,不是人,是一道虛影。
赤發,白首,朱足,蹲踞如猿,正是上古凶獸朱厭的殘魂顯化。
此刻的朱厭虛影比三年前凝實了太多,幾乎有了實體質感。它閉着眼,與陳九生面對面,兩者之間有一道赤金色的炁息流轉,像臍帶般連接着他們的胸膛。
陳九生赤裸上身,皮膚下赤紅紋路如岩漿流淌,從胸口蔓延到四肢百骸。那些紋路不再是單純的烙印,而是形成了完整的經絡圖——朱厭的經絡圖。
三個月前,冰蠶絲套徹底破損。他體內的封印隨之鬆動,朱厭之魂幾乎破體而出。危急關頭,謝滄流、陸載塵、賀蘭三人聯手,將他送入鎮妖塔,以塔中歷代天師留下的禁制強行鎮壓。
但這只是權宜之計。賀蘭說,封印已經崩壞,堵不如疏。要麼徹底煉化朱厭之魂,要麼被它吞噬。
陳九生選擇了前者。
他以《兩儀真解》爲基,陸載塵護法,賀蘭施針,謝滄流以星隕咒定住時空,開始了一場豪賭——不是壓制,不是疏導,而是融合。
將朱厭之魂,融入自己的魂魄。
這過程凶險萬分,稍有不慎就會魂飛魄散,或變成半人半獸的怪物。但若成功,他將徹底掌控這份力量,甚至……超越凡俗。
三個月來,他的意識一直沉在識海深處,與朱厭的殘魂對抗、談判、交融。
“爲何……抗拒?”朱厭的意念如岩漿滾燙,“吾之力,可焚天煮海。汝得之,天下無敵。”
“我要的不是無敵。”陳九生意念回應,“是守護。”
“守護?可笑。”朱厭嗤笑,“萬物終將毀滅,守護有何意義?不如放縱,不如破壞,不如讓這世間……燃燒!”
狂暴的意念如火山噴發!陳九生識海劇震,幾乎潰散!他咬牙穩住,運轉《兩儀真解》陰卷中的“融魂訣”,將那些暴戾的意念一點點分解、吸收、化爲己用。
每吸收一分,他對朱厭之力的掌控就深一分,但屬於“人”的情感也淡一分。
他開始理解郭啓明爲何會墮落了。力量本身就有腐蝕性,尤其是這種暴烈、原始、充滿破壞欲的力量。它誘惑你放縱,誘惑你毀滅,誘惑你拋棄那些軟弱的人性。
不能放。陳九生一遍遍告訴自己,掌心浮現出四樣東西的虛影——
沈清歌送的香囊,已經舊了,但香氣還在。
蘇挽雲給的冰魄針,寒玉溫潤。
沐晚棠留下的劍譜,字跡清峻。
林巧娘每日放在塔外的食盒,今天是一碟桂花糕。
這些微不足道的東西,這些溫柔的記憶,是他對抗洪荒凶獸的錨。
“愚蠢。”朱厭咆哮,“情感是枷鎖!是弱點!斬斷它們,你才能真正自由!”
“那不是自由。”陳九生平靜回應,“那是孤獨。”
他張開雙臂,主動擁抱朱厭的殘魂。赤金色的炁息瘋狂涌入,皮膚下的紋路亮到極致,整個人如燃燒的火炬!
“你要吞噬吾?!”朱厭驚怒。
“不。”陳九生微笑,“是請你……與我同行。”
識海深處,陰陽魚圖驟然擴大,將朱厭虛影包裹!這一次不是對抗,是包容,是接納,是真正的……融合。
赤金色的光淹沒一切。
塔外·子時
謝滄流、陸載塵、賀蘭三人守在塔門前,已經三天三夜沒合眼。塔身不時震動,銅鈴亂響,有幾次甚至塔壁都浮現出裂紋,又被禁制強行修復。
“快到極限了。”陸載塵臉色凝重,“塔中禁制最多還能撐十二個時辰。”
賀蘭握緊針囊:“若失敗……”
“沒有失敗。”謝滄流打斷她,罕見地嚴肅,“那小子,一定會成功。”
話音未落,塔身突然劇烈震動!第九層的銅鈴全部炸裂!塔頂沖起一道赤金光柱,直貫雲霄!光柱中隱約有巨獸虛影仰天長嘯,聲震百裏!
龍虎山上下全被驚動,弟子們紛紛涌出,仰望那道通天光柱。
光柱持續了足足一炷香時間,才緩緩消散。塔身恢復平靜,但塔壁上的裂紋更多了,像隨時會崩塌。
塔門“吱呀”一聲,緩緩開啓。
一個人影走出來。
還是陳九生,但……又完全不同了。
他依然穿着青衫,身姿挺拔,眉眼清俊。可皮膚下那些赤紅紋路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溫潤如玉的光澤。最驚人的是他的眼睛——瞳孔深處,竟有一點赤金光芒,如燭火,如星辰。
他站在那裏,氣息完全內斂,像個毫無修爲的普通人。可謝滄流三人卻感到一種無形的壓迫,仿佛面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座沉睡的火山。
“師父,師叔。”陳九生躬身行禮,聲音溫和,“弟子……成功了。”
謝滄流盯着他看了許久,忽然大笑:“好!好小子!老子沒看錯人!”
陸載塵和賀蘭也鬆了口氣。賀蘭上前把脈,片刻後驚異道:“朱厭之魂的氣息……完全消失了。不,不是消失,是和你融爲一體了。你現在……”
“我現在就是朱厭,朱厭就是我。”陳九生平靜地說,“不過請師叔放心,弟子還是弟子,初心未改。”
他抬眼望向東方,那裏是京城的方向:“這三個月,外面發生了很多事吧?”
謝滄流笑容收斂,嘆了口氣:“確實。最大的兩件事:第一,正德皇帝下旨,要龍虎山選派百名高功道士入京,爲太後祈福——實則是要我們交出部分道統秘法,歸朝廷管控。”
陳九生眉頭微蹙。
“第二,”陸載塵沉聲道,“七天前,錦衣衛指揮使錢寧……死了。”
“死了?”
“在自家府邸,被一劍穿心。凶手留下一行血字:‘郭家索命,第一筆’。”
陳九生心髒一緊。
“是師兄……”
“除了他還有誰?”謝滄流揉着太陽穴,“這小子如今修成了修羅鬼道,穿一身鬼鎧,刀槍不入,法術難傷。七天前夜闖錦衣衛衙門,連殺三十七人,最後在錢寧臥房,當着十幾個高手的面,一劍斃命,然後揚長而去。如今京城戒嚴,錦衣衛發了海捕文書,懸賞十萬兩要他的人頭。”
賀蘭補充道:“跟他一起的還有那個燕紅綃,據說也功力大進,兩人形影不離。”
陳九生沉默。他想起半年前山道上,郭啓明最後看他的那一眼。那時師兄眼中還有痛苦,還有掙扎。現在……恐怕只剩下殺戮了。
“天師怎麼說?”他問。
“天師已應旨,三日後帶五十名弟子入京。”陸載塵道,“但我們都明白,這是一場鴻門宴。邵元節那個叛徒,定會借機發難。”
陳九生握緊拳頭。掌心裏,那點赤金光芒微微閃爍。
“弟子請命,”他深深一禮,“隨天師入京。”
“就知道你會這麼說。”謝滄流拍拍他的肩,“不過去之前,你得先見幾個人。”
“誰?”
謝滄流笑得意味深長:“你的……紅顏知己們。”
半個時辰後·天師殿偏廳
陳九生推開廳門時,裏面坐着四個女子。
沈清歌穿着鵝黃衫子,正百無聊賴地撥弄茶杯,見他進來,眼睛一亮,又故意板起臉:“喲,陳大公子出關啦?還以爲你練功練得忘了我們呢。”
蘇挽雲還是荊釵布裙,安靜地坐在角落,見他進來,微微一笑,點了點頭。她手裏握着一個藥囊,顯然是新配的。
沐晚棠則是一身月白道袍,正與林巧娘對弈。聽見動靜,她抬頭看了陳九生一眼,目光如劍,似要將他看透。林巧娘則手一顫,棋子掉在棋盤上,臉唰地紅了。
陳九生站在門口,一時不知該說什麼。這場景……比他面對朱厭之魂還難應付。
“都坐下吧。”張元吉天師的聲音從內間傳來。老道緩步走出,目光掃過衆人,最終落在陳九生身上,“九生,你過來。”
陳九生上前。張元吉按住他肩膀,細細探查,許久後嘆道:“後生可畏。如今你的修爲,已不在老道之下了。”
這話讓四女都吃了一驚。天師可是當世寥寥幾位“真人境”大圓滿之一,陳九生才二十歲,竟已到這個境界?
“天師過譽。”陳九生謙道。
“不是過譽。”張元吉搖頭,“朱厭之力本就可怖,你又以兩儀真法完美融合,前途不可限量。但福兮禍所伏,你這身力量,也會引來無數覬覦。”
他看向四女:“所以老道將她們請來,是有事相托。”
四女正襟危坐。
“清歌,”張元吉先看向沈清歌,“你父親沈慎之如今處境危險。郭啓明殺了錢寧,下一個很可能就是他。朝廷已派錦衣衛監視沈府,名義上是保護,實則是軟禁。你這次偷跑出來,怕是回不去了。”
沈清歌咬唇:“那我爹……”
“老道已派人暗中保護。但你不能再露面。”張元吉道,“你留在龍虎山,協助巧娘管理藥廬和情報——沈家在江南的眼線網絡,如今只有你能調動。”
沈清歌重重點頭:“晚輩明白。”
“挽雲,”張元吉看向蘇挽雲,“藥王谷三日前遭襲,你師父和三位師兄……殉道了。”
蘇挽雲渾身一震,手中藥囊掉落。她臉色慘白,卻強忍着沒哭出聲:“是……是誰?”
“玄陰洞。”張元吉嘆息,“他們要找一本《神農毒經》,據說能解天下奇毒,也能制天下奇毒。你師父寧死不交,所以……”
蘇挽雲閉上眼睛,淚水滑落。許久,她睜開眼,眼中只剩下冰冷的恨:“天師需要我做什麼?”
“留在龍虎山,研制克制玄陰洞毒術的解藥。賀蘭師妹會幫你。”張元吉頓了頓,“還有……九生融合朱厭之力後,體內陽火過旺,需以至陰藥物調和。這方面,你是行家。”
蘇挽雲看向陳九生,眼中閃過復雜情緒,最終點頭:“晚輩遵命。”
“晚棠,”張元吉看向沐晚棠,“‘百曉生’一脈,如今只剩你一人。你師父公孫先生三個月前在調查邵元節時失蹤,凶多吉少。”
沐晚棠握緊拳頭,指節發白。
“老道需要你發揮‘百曉生’的情報網,監視朝廷、玄陰洞、乃至東瀛的動向。”張元吉沉聲道,“尤其是邵元節——此人潛伏二十年,所圖必然極大。”
“晚輩必查出真相。”沐晚棠聲音冷冽如冰。
最後,張元吉看向林巧娘:“巧娘,你心思細膩,醫術已得賀蘭真傳。留在山中,統籌各方,協調調度。你是她們之間的紐帶,也是龍虎山的內務總管。”
林巧娘用力點頭:“弟子一定不負所托。”
交代完畢,張元吉看向陳九生:“三日後,你隨老道入京。此去凶險萬分,邵元節定有後手,郭啓明也可能現身。你要做好準備。”
陳九生深深一禮:“弟子明白。”
議事結束,四女各自散去準備。陳九生獨自站在殿外,望着遠處層巒疊嶂的山峰。
夕陽西下,將天空染成血色。
山雨欲來風滿樓。
他攤開手掌,赤金光芒在掌心流轉,隱約化作一頭蹲踞的朱厭虛影。虛影安靜溫順,再無暴戾之氣。
力量……他終於有了足夠的力量。
可爲何,心裏卻如此沉重?
“九生。”
輕柔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陳九生回頭,看見林巧娘去而復返,手裏捧着一個小包裹。
“這是我這三個月研制的‘清心丹’,改良過的,藥性更溫和。”她將包裹遞給他,眼中滿是擔憂,“京城龍潭虎穴,你……一定要小心。”
陳九生接過包裹,觸手溫熱。他看着她溫柔的眼睛,忽然問:“師姐,若有一天,我必須和師兄生死相搏……你會怪我嗎?”
林巧娘怔住,良久,輕聲說:“我會傷心,但不會怪你。因爲我知道,若真有那一天,一定是啓明師兄……已經回不了頭了。”
她伸出手,輕輕碰了碰他的臉頰,又像被燙到般縮回:“你活着回來。我們……都在等你。”
說完,她轉身快步離去,耳根通紅。
陳九生站在原地,握緊手中的藥包。
夕陽徹底沉入山後,夜幕降臨。龍虎山的燈火漸次亮起,星星點點,像散落人間的星辰。
而在千裏之外的京城,一場更大的風暴,正在醞釀。
錦衣衛指揮使的死,只是開始。
郭啓明的復仇之路,陳九生的護道之途,將在那座皇城中交匯。
而幕後黑手,已經張開了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