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太乙真人駕鶴離去的那道清光,如同劈開陰霾的利劍,在殷玥幾乎徹底凍結的心湖中,硬生生鑿開了一道裂縫,透進了希望的光。

哪吒的殘魂被帶走了!被師尊太乙真人帶走了!

這個認知如同強心劑般注入她幾乎枯萎的身體,讓她冰冷僵硬的四肢重新恢復了一絲知覺和溫度。

她緩緩蹲下身,顫抖的手指拂過地上那些尚且溫熱的、屬於那尊泥像的碎片。泥土粗糙的質感摩擦着指尖,帶來細微的刺痛,卻也無比真實地提醒着她,她所做的一切並非徒勞。

那些簡陋的供品,那些微薄的香火,那些她傾注了全部心血和祈願的笨拙塑像…它們匯聚起來的信仰之力,雖然微弱,卻真的如同黑暗中的螢火,成功引來了那位神通廣大的師父的注意!

師尊出手了!哪吒有救了!

巨大的、劫後餘生般的慶幸和狂喜如同浪潮般沖刷着她的身心,讓她幾乎要虛脫倒地。淚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卻是喜悅的、充滿希望的淚水。

然而,這份喜悅並未持續太久。

當她拖着疲憊不堪的身體,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到殷府時,現實的冰冷立刻包裹了她。父親殷壽的震怒,禁足的懲罰,如同沉重的枷鎖,將她困在了方寸之間。

活動的範圍僅限於這小小的院落。她失去了與外界的聯系,無法再得知任何消息。每一天,都變成了漫長的、看不到盡頭的等待和煎熬。

心早已飛到了千裏之外的乾元山,金光洞。

乾元山,金光洞內。仙境氤氳,靈氣如潮,卻壓不住一股森然悲愴之氣。

太乙真人面色凝重,望着眼前玉瓶中那幾縷微弱閃爍、幾乎要消散的淡藍色魂魄流光,長嘆一聲:“癡兒,劫難重重,苦了你了…”

他不再耽擱,袖袍一拂,洞內早已備好的幾段仙藕、數張碧蓮葉、還有那枚蘊含着哪吒本源火靈之力的離火雀羽紛紛飛起,懸浮於空中。真人手掐法訣,口誦真言,引動乾元山先天靈氣,化作無數璀璨符文,如同星辰般環繞着那些材料旋轉。

“天地爲爐,造化為工!魂魄爲引,蓮藕爲軀!重塑本源,再造生機!敕!”

隨着真人一聲敕令,磅礴的仙力注入其中。那幾段仙藕仿佛活了過來,自動斷裂、拼接,勾勒出人體的輪廓四肢;碧蓮葉化作經絡血脈,纏繞其上;那離火雀羽嗡鳴一聲,化作一道赤金光流,徑直沒入藕身心口的位置,爲其注入最核心的生命火種與一絲熟悉的印記。

最後,真人將玉瓶中哪吒那微弱殘魂小心翼翼引出,將其緩緩注入那具逐漸成型的蓮藕身軀之中。

過程並非一帆風順。那殘魂之中,蘊含着極大的痛苦、不甘和一股滔天的怨憤之氣!那是剔骨剜心的劇痛,是被父逼死的絕望,是對龍王背信棄義的憤怒!這股強烈的負面情緒幹擾着重塑的過程,使得蓮藕身軀不時劇烈震顫,甚至表面出現細微裂痕!

“穩住心神!哪吒!忘卻前塵痛苦,凝聚魂魄真靈!”太乙真人低喝一聲,加大法力輸出,祥和醇厚的玉清仙光如同暖流,不斷沖刷安撫着那躁動不安的魂魄,修復着蓮藕身軀。

洞中無日月,不知過了多久。

那具蓮藕身軀終於徹底成型,靜靜地躺在氤氳仙氣之中。身形與哪吒生前一般無二,肌膚瑩白如玉,隱約透着蓮藕的紋理,面容依舊是那個俊朗少年模樣,卻冰冷僵硬,毫無生氣,眉心緊蹙,仿佛即使在沉睡中,也承受着無盡的痛苦和憤怒。

直到最後一縷魂魄徹底融入,心髒位置那點由離火雀羽所化的赤金光芒猛地穩定下來,然後,強勁而有力地、跳動了一下!

咚!

如同戰鼓敲響,生命的氣息瞬間席卷了整個洞府!

那具冰冷的蓮藕身軀,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溫暖、柔軟,真正擁有了“生”的質感。

下一刻,榻上之人猛地睜開了雙眼!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

不再是少年清澈桀驁的眼眸,而是深不見底的寒潭。裏面沒有重獲新生的喜悅,沒有茫然,只有幾乎要溢出來的、冰冷徹骨的憤怒!是滔天的恨意!是對整個不公世界的憎惡!

“呃啊——!”

他猛地坐起身,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壓抑到極致的低吼。低頭看着自己這具陌生的、由蓮藕構成的新身體,感受着其中流淌的、既熟悉又陌生的力量,前世臨死前那撕心裂肺的痛楚、父親冰冷的眼神、龍王囂張的嘴臉…如同潮水般瞬間涌入腦海!

恨!

好恨!

恨李靖的冷酷無情!

恨龍王的背信棄義!

恨這天地的刻薄寡恩!

一股狂暴的、毀滅性的氣息不受控制地從他體內爆發出來,震得整個金光洞都嗡嗡作響!周圍仙氣紊亂,洞壁上的符文明滅不定!

“哪吒!”太乙真人見狀,立刻出聲喝道,聲音中蘊含清心鎮魂之力,“醒來!守住靈台清明!”

哪吒猛地抬起頭,那雙充滿血絲和恨意的眼睛死死盯住太乙真人,聲音沙啞扭曲,仿佛帶着血沫:“師父…爲什麼救我?!爲什麼不讓我徹底死了幹淨?!這具人不人鬼不鬼的身體…這可笑的新生…有何意義?!我要去殺了他們!殺了李靖!殺了敖光!毀了這陳塘關!”

滔天的怨氣幾乎要化爲實質!

太乙真人心中暗嘆,知他怨氣深重,非一日可化解。他並未強行壓制,只是目光平靜地看着他,緩緩道:“殺戮若能解你心頭之恨,你便去罷。只是,莫要忘了,陳塘關中,亦有爲你奔走塑像、凝聚香火之人。你這一去,玉石俱焚,可能對得起那一點未曾熄滅的真心?”

“真心?”哪吒猛地一怔,狂暴的氣息微微一滯。腦海中,驀然閃過一張含淚祈禱的蒼白面容,是殷玥!是她在廢墟前的堅持,是那尊粗糙泥像帶來的微弱暖流…

那幾乎被仇恨吞噬的心口,似乎滲入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卻不容忽視的暖意,與離火雀羽的力量隱隱共鳴。

他周身那毀滅性的氣息緩緩收斂,但眼中的恨意與冰冷卻未曾減少分毫,只是更深地沉澱了下去,化爲一種更加危險的內斂。他攥緊了由蓮藕化作的雙手,骨節發出輕微的咯吱聲。

“她…”他沙啞開口,只吐出一個字,便不再多說。但那股要立刻沖出去毀滅一切的沖動,終究是被按捺了下來。

太乙真人知他聽進去了,稍稍放心:“你魂魄初定,蓮身尚需溫養,方能與神魂完全契合,徹底掌控這新生之力。且安心在洞中修煉,待時機成熟,自有你清算之日。”

哪吒沉默地低下頭,看着自己新生的手掌,感受着體內那既強大又陌生的力量,以及那如附骨之疽般的深刻恨意。他沒有答應,也沒有反駁。

殷府深閨。

殷玥對乾元山中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依舊在日復一日的等待中備受煎熬。她消瘦,蒼白,夜不能寐,唯有手中那枚離火雀羽是她唯一的寄托。

某一個萬籟俱寂的深夜,她依舊坐在窗邊望月。

突然!

手中那枚一直冰涼沉寂的離火雀羽,毫無征兆地爆發出了一陣溫潤而明亮的赤金色光芒!光芒中甚至帶着一絲…凌厲而洶涌的情緒波動,那並非純粹的喜悅,更像是一種劇烈沖突後的短暫平靜,其中蘊含着難以言喻的力量感和一絲讓她心悸的冰冷。

緊接着,一股無比熟悉、卻更加磅礴、更加銳利、混合着蓮葉清冷與火焰熾烈、同時又帶着一種深重壓抑感的生命氣息,仿佛跨越千山萬水,透過羽毛,猛烈地撞入她的心間!

是他!

他真的重生了!

但這氣息…爲何如此復雜?如此…令人不安?沒有了以往的陽光不羈,反而充滿了某種壓抑的、冰冷的、甚至…危險的感覺?

殷玥的心猛地揪緊!喜悅之餘,漫上心頭的卻是更深的擔憂和恐懼。

他經歷了那樣慘烈的死亡和重塑…他怎麼樣了?

他還好嗎?

他是不是…很痛苦?很憤怒?

她死死攥着發燙的羽毛,仿佛能透過它感受到遠方那個新生命體內洶涌的暗流和掙扎。

他活了…

但活過來的,還是原來那個他嗎?

巨大的憂慮瞬間沖淡了喜悅。她癱坐在窗邊,淚水無聲滑落,心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酸楚和心疼。

她知道,重生絕非終點。對他而言,或許是一場更加艱難旅程的開始。

她擦去眼淚,望向乾元山的方向,目光卻變得無比復雜。期盼中夾雜着深深的憂慮。

無論他變成什麼樣子,無論前方有多少艱難…

她都會等他。

等待他歸來,也等待撫平他心中那巨大的創傷和恨意。

月光冰冷,照着她堅定卻憂心忡忡的臉龐。

“哪吒…”她低聲喚道,聲音裏充滿了無盡的思念和難以言喻的痛楚,“無論發生了什麼…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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