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六,大吉。
這一日的汴京城,仿佛連風都帶着喜氣。一大早,宣德門外的御街就被灑掃得幹幹淨淨,黃土墊道,淨水潑街。
林府所在的榆林巷,更是熱鬧非凡。
“來了!來了!宮裏的天使來了!”
守在巷口的家丁一路狂奔,扯着嗓子高喊,那聲音激動得都劈了叉。
榮禧堂內,林正堂早已換好了簇新的官服,雖然還是那身從五品的員外郎紅袍,但整個人精氣神十足,腰杆挺得筆直。王氏也穿上了正裝大袖衫,頭上戴着全套的誥命頭面,緊張得手心裏全是汗。
“老爺,快看看,我這釵歪沒歪?”王氏抓着林正堂的袖子問道。
“沒歪,正着呢。”林正堂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帽翅,“夫人,穩住。咱們林家三代的榮辱,就看這一遭了。”
正說着,外頭傳來了鼓樂聲。
一行身穿內侍服飾的太監,捧着明黃色的聖旨,在大批禁軍的護衛下,浩浩蕩蕩地進了林府大門。
“聖旨到——戶部員外郎林正堂接旨——”
林正堂帶着全家老小,呼啦啦跪了一地。
“臣林正堂,接旨。”
領頭的老太監展開聖旨,那尖細卻透着威嚴的嗓音在院子上空回蕩: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惟治世以財賦爲重,理財以得人爲先。戶部員外郎林正堂,恪勤在公,清慎勤勉,理財有方,深得朕心。茲特擢升爲戶部右侍郎,賜紫金魚袋,即日上任。欽此!”
戶部右侍郎!
正三品!
林正堂猛地抬起頭,眼中迸發出狂喜的光芒。他原本以爲能升個郎中(正五品)就不錯了,頂多是個左司郎中(從四品),沒想到官家竟然如此大手筆,直接讓他跨過了那道坎,成了侍郎!
這意味着,從今天起,他林正堂不再是那個要在尚書面前唯唯諾諾的中層官員,而是真正的大宋朝廷高官,是能上朝參政、在紫宸殿有一席之地的重臣!
“臣……領旨謝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林正堂的聲音顫抖着,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王氏跪在後面,聽到“侍郎”二字,激動得差點暈過去。正三品的誥命啊!以後在那些夫人堆裏,她就是頂層的那一撥了!
老太監笑眯眯地扶起林正堂,將聖旨交到他手裏:“林侍郎,恭喜了。官家對您可是寄予厚望啊。這紫金魚袋,可是官家特意吩咐內務府趕制的,您快掛上試試。”
林正堂雙手顫抖着接過那個代表着高官身份的紫色魚袋,掛在腰間。那一抹尊貴的紫色,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多謝鍾貴人!”林正堂轉身對林福使了個眼色。
林福立刻端上一個沉甸甸的托盤,上面蓋着紅布,裏面是一百兩黃金。
“一點茶水錢,請中貴人和各位禁軍兄弟喝茶。”林正堂笑道。
老太監也不推辭,示意手下收了,壓低聲音道:“林大人,這回您可是趕上好時候了。新法推行正是用人之際,蔡相公在官家面前沒少替您美言。當然了,蘇御史那篇《薦林公疏》,也是功不可沒啊。”
林正堂心頭一凜,隨即笑得更歡了:“那是,那是。都是爲了朝廷效力。改日下官定當登門拜謝蔡相公。”
送走了傳旨的太監,林府徹底沸騰了。
“把鞭炮點起來!點那串最長的!一萬響的!”王氏從地上爬起來,也顧不得儀態了,大聲指揮着,“把府裏的紅燈籠都掛上!給全府下人發賞錢!每人三個月的月錢!”
“謝大娘子!謝老爺!”
下人們歡聲雷動,整個林府喜氣洋洋,仿佛過年一般。
林正堂撫摸着腰間的魚袋,看着滿院的喧囂,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
賭對了。
賣女兒也好,結交權貴也罷,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罵名,在這一刻都值了。
“老爺!”王氏滿面紅光地走過來,“恭喜老爺!賀喜老爺!咱們林家終於熬出頭了!”
“是啊,熬出頭了。”林正堂握住王氏的手,眼中閃爍着野心的光芒,“從今天起,誰還敢說咱們林家是破落戶?誰還敢拿曹家退婚的事笑話咱們?”
提到曹家,王氏冷笑一聲:“曹家算個屁!一個商賈,現在怕是腸子都悔青了。老爺您現在是侍郎,捏死他們就像捏死一只螞蟻。”
“不急。”林正堂擺擺手,“剛上任,要注意官聲。不過……哼,來日方長。”
正在這時,門房拿着一疊拜帖跑了進來,跑得氣喘籲籲:“老爺!大喜!大喜啊!”
“又怎麼了?”
“外頭……外頭來了好多大人的轎子!吏部的王大人、禮部的趙侍郎、還有御史台的好幾位大人,都來賀喜了!門檻都要被踏破了!”
林正堂哈哈大笑:“看到了嗎?這就是權勢!以前我求着見他們都難,現在他們排着隊來見我!開中門!我要親自迎接!”
……
前院熱鬧非凡,後花園的角落裏,卻依舊冷清。
繡樓的大門緊閉,只有那把大鎖在風中晃蕩。
看守的婆子正坐在門口嗑瓜子,聽着前院傳來的鞭炮聲和絲竹聲,一臉的羨慕。
“聽聽,多熱鬧。”婆子吐出一口瓜子皮,“聽說老爺升了大官,每人都賞了三個月月錢。咱們倒黴,被派來守這破樓,連個賞錢的影兒都沒見着。”
另一個婆子也嘆氣:“誰說不是呢。都怪這三小姐,沒事惹什麼禍,害得咱們也跟着受罪。”
正發着牢騷,遠遠看見柳姨娘扭着腰肢走了過來,身後還跟着兩個小丫鬟,手裏提着食盒。
“哎喲,柳姨娘!”兩個婆子連忙站起來,“您怎麼來了?這種髒地方,別髒了您的鞋。”
柳姨娘今日穿了一身桃紅色的新衣裳,臉上塗着厚厚的脂粉,笑得花枝亂顫:“我來傳大娘子的話。把門打開。”
“打開?”婆子一愣,“三小姐的禁足期還沒滿呢,《女則》抄完了嗎?”
“抄什麼抄!”柳姨娘翻了個白眼,“今兒老爺升了正三品的戶部侍郎,那是天大的喜事!大娘子高興,說是又要大赦府裏,讓三小姐也出來沾沾喜氣。再說了,過幾日就是大小姐出閣的日子,府裏人手不夠,還得讓三小姐出來幫忙呢。”
婆子們一聽,連忙掏出鑰匙:“是是是,這就開!”
“哐當”一聲,那扇關了半個月的大門終於開了。
屋裏光線昏暗,林清素正坐在桌前,手裏握着筆,神色平靜地寫着字。桌上的《女則》已經堆了半人高。
聽到開門聲,她沒有回頭,依然一筆一劃地寫完最後一個字,這才放下筆,緩緩轉過身。
半個月不見,她瘦了一圈,下巴尖得讓人心疼,但那雙眼睛卻越發清亮,透着一股子冷冽的光。
“喲,三小姐還在用功呢?”柳姨娘掩着鼻子走進屋,嫌棄地揮了揮手裏的帕子,“行了,別寫了。大娘子開恩,免了你的罰。趕緊收拾收拾,出來吧。”
林清素站起身,理了理有些發皺的裙擺,對着柳姨娘福了一禮:“多謝大娘子恩典。只是不知……今日府裏爲何如此喧鬧?”
“你還不知道?”柳姨娘得意洋洋地說道,“老爺升官了!戶部右侍郎!正三品!咱們林家現在可是真正的顯貴了!你那點潑茶的破事,老爺大人大量,不跟你計較了。”
林清素的瞳孔微微一縮。
戶部侍郎。
果然,蘇文淵的力氣使到了。父親的投機成功了。
“恭喜父親,賀喜父親。”林清素淡淡地說道,“既然如此,清素這就回西院去,洗漱一番,再去給父親母親磕頭。”
“去吧去吧。”柳姨娘不耐煩地說道,“記得把這身晦氣的衣裳換了,穿得喜慶點。今晚府裏擺宴,別給老爺添堵。”
林清素走出繡樓。
久違的陽光灑在身上,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睛,深吸了一口外面的空氣。
空氣裏滿是鞭炮的火藥味,還有那股揮之不去的、令人作嘔的富貴氣。
“三小姐!”
一個小丫鬟從旁邊竄出來,正是小翠。她眼圈紅紅的,顯然是在外面等了許久。
“小姐,您終於出來了!奴婢擔心死了!”小翠扶住林清素,“您瘦了好多……”
“沒事。”林清素拍了拍她的手,“走,回西院。”
一路上,遇到的下人們個個喜氣洋洋,見了林清素也不像以前那樣冷眼相待,反而一個個賠着笑臉喊“三小姐”。
這就是權勢的味道。父親升了官,連帶着她這個不受寵的庶女,身價也跟着水漲船高。
回到西院,周姨娘正抱着林修遠在門口張望。一見女兒回來,眼淚立刻下來了。
“素兒!我的兒啊!受苦了!”周姨娘撲過來抱住林清素,“快讓娘看看,臉還疼嗎?”
“早好了。”林清素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臉,“姨娘,別哭。今天是好日子,父親升官了,咱們得高興。”
“高興,高興。”周姨娘擦着眼淚,“只要你出來就好。以後咱們安安分分的,別再惹大娘子生氣了。”
林清素沒有說話,只是看着院子裏那棵老槐樹。
安分?
樹欲靜而風不止。父親升了侍郎,林家的船更大了,但風浪也更大了。
“姨娘,幫我備水沐浴。”林清素轉身進屋,“今晚的家宴,我得好好露露臉。”
……
入夜,榮禧堂。
今晚的家宴比過年還要豐盛。
紫檀木的大圓桌上,擺滿了山珍海味。熊掌、鹿茸、駝峰,平日裏見不到的貢品,今兒都端上了桌。
林正堂坐在首位,穿着那身紫色的官袍,紅光滿面,酒一杯接一杯地喝。
“來,大家舉杯!”林正堂高聲道,“今日是我林家的大日子!能有今日,全靠祖宗保佑,皇恩浩蕩!”
衆人齊齊舉杯:“恭喜父親(老爺)高升!”
林清素坐在末席,依然是那個不起眼的位置。她換了一身淡青色的衣裙,臉上只施了薄粉,看起來溫婉順從。
“修文啊。”林正堂放下酒杯,看向大兒子,“你的官職文書也下來了。鴻臚寺主簿,雖然品級不高,但那是清貴的閒職,正好適合你養望。等你資歷夠了,爲父再設法把你調到戶部來。”
林修文今日的精神看起來比之前好了許多,雖然還是有些消瘦,但眼中那種死氣沉沉的感覺少了不少。他起身恭敬道:“多謝父親栽培。兒子定當勤勉公事,不給父親丟臉。”
“嗯,這就對了。”林正堂滿意地點點頭,“咱們父子同心,何愁林家不興?”
他又看向林清晏:“清晏,過幾日就是大婚了。嫁妝你母親都給你備好了。到了蘇家,要恪守婦道,相夫教子。蘇文淵如今前途無量,你要籠絡住他的心,明白嗎?”
林清晏低着頭,聲音輕柔:“女兒明白。”
最後,林正堂的目光落在了林清素身上。
“清素。”
林清素連忙站起來,走到堂前跪下:“父親。”
林正堂看着這個庶女,心情有些復雜。雖然她潑茶的事讓他丟了面子,但結果卻意外地好——不僅擺脫了曹家那個大麻煩,還讓他借機在同僚面前展示了“不畏權貴、不貪錢財”的高風亮節。這幾天,不少御史都誇他“有古君子之風”。
“起來吧。”林正堂語氣溫和,“這次雖然是你魯莽,但也算是歪打正着。如今我升了官,曹家那邊也不敢再說什麼。你也受了罰,這事就算過去了。”
“多謝父親寬恕。”林清素低眉順眼。
“以後,你就跟着你大姐,多學學怎麼管家。”林正堂隨口吩咐道,“雖然沒了曹家的親事,但憑我現在的官位,以後給你找個殷實人家也不是難事。”
“是。”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老爺!蘇大人來了!”
“文淵?”林正堂一愣,“這麼晚了他來做什麼?”
話音未落,蘇文淵已經大步走了進來。他穿着一身御史的官服,雖然只是七品,但那股氣勢卻比三品的林正堂還要盛幾分。
“小婿拜見嶽父大人!”蘇文淵長揖到底,臉上帶着春風得意的笑,“聽聞嶽父大人高升,小婿特來賀喜!”
“哎呀,賢婿快起!”林正堂連忙走下座位,親自扶起蘇文淵,“都是一家人,何必多禮!快,入座!”
蘇文淵也沒有客氣,在林修文旁邊的位置坐下。他環視了一圈,目光在林清晏身上停留了片刻,隨即轉向林正堂。
“嶽父大人,小婿今日來,除了賀喜,還有一樁要事相商。”
“哦?何事?”
蘇文淵看了一眼滿屋子的女眷和下人。
林正堂會意,揮了揮手:“你們都退下吧。修文留下。”
王氏帶着女眷們退到了後堂。林清素走在最後,臨出門時,她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只見蘇文淵從袖中掏出一份奏折,神色凝重地放在桌上。
“嶽父大人,茶引法的事,官家已經批了。”蘇文淵壓低聲音,但林清素耳力極好,還是聽到了幾個字,“接下來,就是要拿幾個不聽話的茶商開刀,殺雞儆猴。名單……我已經擬好了。”
“名單?”林正堂的聲音有些顫抖。
“對。”蘇文淵的手指在奏折上點了點,“排在第一位的,就是曹家。”
林清素的心猛地一跳。
果然。
她輕輕關上門,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曹家完了。
父親剛升官,女婿就要拿之前的親家開刀祭旗。這就是官場,這就是所謂的“殺伐決斷”。
“清素,你怎麼還不走?”走在前面的王氏回頭瞪了她一眼。
“來了,母親。”林清素收斂心神,快步跟了上去。
……
書房內,燭火搖曳。
林正堂看着那份名單,手心有些出汗:“文淵啊,這曹家……雖然退了親,但畢竟有些淵源。而且他們在汴京商界勢力不小,若是動了他們,會不會引起反彈?”
“嶽父大人多慮了。”蘇文淵端起茶盞,輕輕吹了吹浮沫,“商賈終究是商賈,就像待宰的肥豬。養肥了,就是爲了過年吃的。如今國庫空虛,西北戰事吃緊,官家正愁沒錢。曹家手裏握着的私茶和巨額財富,正是官家急需的。”
他抬起頭,目光如鷹隼般銳利:“而且,曹家之前敢羞辱嶽父大人,這口氣,小婿必須替您出。只要把曹家辦了,不僅能充盈國庫,還能立威。到時候,誰還敢對嶽父大人不敬?”
林正堂沉默了片刻,眼中閃過一絲狠厲。
“好!”林正堂一拍桌子,“既然他們不仁,就別怪我不義!這曹家,我早就看他們不順眼了!文淵,這事你盡管去辦,戶部這邊,我會全力配合你查他們的賬!”
“嶽父英明。”蘇文淵微微一笑,“還有一事。聽說曹家手裏有一批從關外走私來的戰馬和鐵器?這可是通敵的死罪。若是能坐實了……”
“通敵?”林正堂倒吸一口涼氣。走私茶葉頂多是罰款流放,通敵可是要滿門抄斬的!
“有沒有,查查不就知道了?”蘇文淵意味深長地說道,“或者,讓他們‘有’。”
林修文坐在一旁,聽着這兩個男人的對話,只覺得渾身發冷。
這就是官場嗎?這就是父親和妹夫的手段嗎?
爲了利益,可以把白的說成黑的,可以把一家老小送上斷頭台。
“修文兄。”蘇文淵突然轉頭看向他,“你在鴻臚寺任職,平日裏接觸外邦使節多。這方面,或許你也幫得上忙?”
林修文一驚,下意識地想要拒絕。但看到父親那鼓勵的眼神,他又想到了清素在繡樓裏說的話——“要有權”。
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頭的惡心,拱手道:“若是有需要,修文……定當盡力。”
“好!”林正堂大笑,“咱們翁婿三人聯手,這汴京城裏,還有什麼做不成的事?”
笑聲在書房裏回蕩,充滿了貪婪和血腥的味道。
……
西院,夜深人靜。
林清素坐在窗前,手裏拿着那把二哥留下的匕首,輕輕擦拭。
“小姐。”小翠悄悄走進來,“剛才前院傳來消息,蘇大人走了。走的時候,臉上全是笑。”
“他當然笑。”林清素看着匕首上的寒光,“他拿到了一把殺人的刀。曹家這次,是在劫難逃了。”
“那咱們怎麼辦?”小翠擔心道,“曹家若是倒了,會不會咬出咱們?”
“咬?”林清素收刀入鞘,“死人是不會咬人的。而且……”
她站起身,推開窗戶,看着那一輪清冷的下弦月。
“曹家的水渾了,我才能摸魚。曹百萬那個老狐狸,手裏肯定留着保命的底牌。蘇文淵想要全吞,沒那麼容易。到時候兩虎相爭,必有一傷。”
“那咱們做什麼?”
“等。”林清素淡淡道,“等曹家求上門來的那一天。”
父親升官了,林府看似烈火烹油,鮮花着錦。但這繁華之下,是更深的深淵。
林清素知道,她必須比任何人都清醒,比任何人都狠,才能在這即將到來的血雨腥風中,活下去。
“二哥,”她對着夜空輕聲說道,“你在西北還好嗎?我這裏,也要開戰了。”
風起於青萍之末。
這一夜的汴京,有多少人徹夜難眠,又有多少人在磨刀霍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