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〇年十月七日的傍晚,鴨綠江畔的安東鎮籠罩在一片昏黃的暮色裏。
江風帶着深秋的寒意吹過碼頭,吹得那三艘破舊渡船的纜繩吱呀作響。李正鋒站在渡口石階上,看着空蕩蕩的江面,眉頭擰成了疙瘩。
御前侍衛旅先遣團一千二百名官兵,此刻就隱蔽在渡口後方的樹林裏。戰士們全副武裝,背着行囊和步槍,鴉雀無聲地等待着渡江命令。從京城秘密開拔,晝夜兼程趕到這裏,爲的就是搶在日軍反應之前渡過鴨綠江,進入朝鮮境內建立前沿陣地。
可現在,江面上只有三艘破船。
“團長,這三艘船加起來最多裝一百人。”副官王啓年湊到李正鋒身邊,壓低聲音說道,“而且船板都朽了,一趟渡江少說得兩刻鍾。照這個速度,全團過江得到明天中午。”
李正鋒沒有接話。
先遣團團長抬起手腕看了看表——下午五時四十分。按照原計劃,部隊應該在入夜後開始渡江,趁夜色掩護在凌晨前全部過江。可現在這個情況……
“鎮守使衙門的人還沒來?”李正鋒問道。
“已經派人去請了,說是馬上就到。”王啓年話音剛落,渡口西側就傳來一陣馬蹄聲。
七八個人騎着馬朝渡口奔來,爲首的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穿着深藍色綢面棉袍,外罩一件黑緞馬褂,頭戴瓜皮帽。這人身材微胖,面皮白淨,一下馬就堆起笑容朝李正鋒走來。
“李團長!久仰久仰!”中年男人拱手作揖,“在下趙德海,安東鎮守使。不知貴部今日抵達,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李正鋒回了個軍禮,沒有寒暄,直接切入正題:“趙鎮守使,我部奉命今夜渡江,需要征用渡船。江面上這三艘破船不夠用,請立即調集全鎮所有可用船只。”
趙德海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這個……李團長有所不知啊。”趙德海搓了搓手,露出一副爲難的表情,“最近江匪鬧得厲害,上峰有令,要封江查匪。全鎮的船只都登記在冊,嚴禁大規模調動。您看,是不是容在下向上峰請示請示?”
“我軍務在身,等不及請示。”李正鋒從懷裏掏出一份文書,刷地展開,“這是蓋有皇室金印的手諭,授權我部在必要時可征用一切民用物資。趙鎮守使,請配合。”
渡口的風似乎更冷了。
趙德海盯着那份手諭,看了足足十幾秒,然後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跪拜的架勢做得十足,可站起來後,趙德海還是一臉苦相:“李團長,不是在下不配合,實在是……實在是沒有船啊!您看看這江面,能用的船都在這兒了。要不這樣,貴部先在鎮上歇息一晚,容在下明日一早去鄰鎮調船?”
王啓年忍不住開口:“趙鎮守使,我們從京城出發前就發了電報通知,要求安東鎮準備渡船。電報你沒收到?”
“收到了收到了!”趙德海連連點頭,“可李團長您也知道,咱們這窮鄉僻壤的,能用的船本來就不多。加上最近江匪……”
“夠了。”李正鋒打斷趙德海的話。
先遣團團長的聲音不大,但透着一股寒意。李正鋒盯着趙德海的眼睛,看了好一會兒,才緩緩說道:“既然趙鎮守使說沒有船,那就算了。王副官。”
“到!”
“傳令下去,全團就地休整,生火造飯。”李正鋒說道,“告訴兄弟們,今晚在安東鎮過夜,明早再想辦法渡江。”
王啓年愣了愣,但看到李正鋒的眼神,立即立正:“是!”
趙德海明顯鬆了口氣,臉上的笑容又堆了起來:“李團長體恤!體恤!這樣,在下這就安排,讓鎮上酒樓準備飯菜,給將士們接風洗塵……”
“不必勞煩。”李正鋒擺手,“軍糧自帶。趙鎮守使請回吧,有事我再派人找你。”
“那好,那好。”趙德海拱手告辭,帶着那幾個親兵上馬離開。
等那夥人的馬蹄聲遠去,王啓年才湊到李正鋒身邊:“團長,真在這兒過夜?時間耽擱不起啊!”
李正鋒沒有回答,而是轉頭看向江面。
暮色漸濃,鴨綠江對岸已經亮起了零星燈火。那是日軍的哨所。隔着幾百米寬的江面,似乎能感覺到對岸巡邏兵走動的身影。
“你帶幾個人,換上便裝,沿江往下遊偵察。”李正鋒壓低聲音,“趙德海說沒有船,我不信。安東鎮是鴨綠江重要渡口,來往商旅不少,怎麼可能只有三艘破船。”
王啓年眼睛一亮:“明白!”
“小心點,別暴露。”李正鋒補充道,“如果發現船只,記下位置和數量,不要打草驚蛇。”
“是!”
王啓年挑了三個機靈的士兵,迅速換上老百姓的衣服,借着暮色掩護消失在江邊蘆葦叢中。
李正鋒轉身走向樹林,官兵們已經按照命令開始休整。戰士們默默地啃着幹糧,沒有人生火,沒有人說話。所有人都知道,這是在敵前,任何一點光亮和聲響都可能暴露目標。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天色完全黑透的時候,王啓年回來了。副官臉上帶着興奮和憤怒交織的表情,一見到李正鋒就急促地說道:“團長,找到了!下遊兩裏處有個河灣,裏面藏着十二艘渡船!船都是完好的,最大的那艘能裝八十人!而且……”
王啓年喘了口氣,“而且每條船上都有趙家的印記!”
李正鋒的眼神冷了下來。
藏船。趙家的印記。這意味着什麼,再清楚不過。
“好一個沒有船。”李正鋒冷笑一聲,“趙德海這是打定主意要拖住我們。”
“現在怎麼辦?”王啓年問道,“強行征用那些船?”
“不。”李正鋒搖頭,“趙德海敢這麼幹,肯定有後手。你想想,他爲什麼要拖住我們?”
王啓年思索片刻,臉色驟變:“他在給對岸報信?”
“十有八九。”李正鋒看了看表,晚上七點二十分,“從我們抵達到現在,已經過去快兩個小時。如果趙德海真是內奸,對岸的日軍現在應該已經知道有一支華軍部隊抵達安東鎮了。”
周圍的幾個軍官都倒吸一口涼氣。
“那怎麼辦?渡江計劃暴露了!”
“不僅暴露,而且耽誤了時間。”李正鋒沉聲說道,“必須立刻行動,搶在日軍做出部署之前過江。”
先遣團團長迅速做出決定:“傳我命令,全團分三路行動。第一路,王副官你帶隊,拿着皇室手諭去鎮裏,把所有船工都召集起來。告訴他們,皇室征用渡船,按市價付工錢,願意出工的每人先發兩塊銀元。”
“是!”
“第二路,二營長帶隊,控制渡口上下遊兩裏內的所有要道,嚴禁任何人靠近江邊。發現可疑人員,立即扣押。”
“明白!”
“第三路,我親自帶警衛連和偵察排,去鎮守使衙門。”李正鋒的聲音裏透出一股殺氣,“趙德海要是真通敵,衙門裏肯定有證據。今晚必須把這件事查清楚。”
命令迅速傳達下去。
原本寂靜的樹林動了起來,官兵們悄無聲息地分成三股,像三把利劍刺向安東鎮。
王啓年那一路進展最快。副官帶着十幾個士兵敲開船工家的門,一亮皇室手諭和銀元,大部分船工都毫不猶豫地答應出工。有幾個猶豫的,聽說鎮守使趙德海故意藏船阻撓大軍,也都罵罵咧咧地跟着來了。
“趙扒皮這些年沒少坑咱們,現在還敢通敵?”
“軍爺,這工錢我不要了,算我一份心意!”
“對!打日本人,咱們出力應該的!”
不到半小時,三十多個船工聚集到渡口。王啓年留下一個排保護船工,自己帶人直奔下遊河灣。
與此同時,李正鋒帶着八十多名精銳官兵,已經把鎮守使衙門團團圍住。
衙門裏還亮着燈。
李正鋒一腳踹開大門,帶着士兵沖了進去。衙門裏只有幾個值夜的差役,見到全副武裝的士兵沖進來,嚇得癱坐在地。
“趙德海在哪兒?”李正鋒厲聲問道。
“老、老爺在……在後院書房……”
留下幾個人控制前院,李正鋒帶人直撲後院。剛穿過月亮門,就看見書房門打開,趙德海正慌慌張張地往外跑,懷裏還抱着一個木盒子。
“站住!”
趙德海看見李正鋒,臉色瞬間慘白,轉身就往側門跑。兩個偵察排的士兵早就埋伏在那裏,撲上去就把趙德海按倒在地。
木盒子摔在地上,蓋子打開,裏面滾出幾根金條和一堆銀元。
“李、李團長,這是誤會……”趙德海掙扎着喊道,“這些是……是……”
“是什麼?”李正鋒走上前,撿起一根金條看了看。金條上刻着日文印記。
“趙鎮守使,你能解釋一下,爲什麼會有日本金條嗎?”
趙德海說不出話來。
李正鋒不再理會,帶人沖進書房。書房裏一片狼藉,桌上堆着許多文件,地上有一個火盆,裏面還有未燃盡的紙灰。
“搜!仔細搜!”
士兵們翻箱倒櫃地搜查。書架、抽屜、櫃子……很快,一個士兵在書桌下的暗格裏發現了一疊文件。
“團長,找到了!”
李正鋒接過文件,就着油燈的光快速翻閱。越看,臉色越沉。
這是電報底稿。
最上面一張的發送時間是今天下午六點十五分——正是李正鋒在渡口見到趙德海之後不久。電文用的是密碼,但解碼記錄就附在旁邊:“安東鎮抵達華軍先遣部隊約一千二百人,裝備齊全,意圖今夜渡江。請加強沿江警戒。”
後面還有幾張更早的電報底稿,時間跨度長達三年。內容涉及華軍在邊境的調動、安東鎮駐軍情況、甚至還有幾份關於當地鄉紳對日態度的報告。
每一張底稿上,都有趙德海的籤名畫押。
“好,好得很。”李正鋒把電報底稿摔在趙德海面前,“趙鎮守使,你還有什麼話說?”
趙德海面如死灰,癱在地上動彈不得。
“綁起來,關進地窖。”李正鋒下令,“留一個班看守,等後續部隊處置。”
“那這些證據……”
“原件收好,抄錄一份隨戰報上報。”李正鋒看了一眼懷表,晚上八點四十,“現在最要緊的是渡江。王副官那邊應該已經得手了,我們回渡口。”
當李正鋒趕回渡口時,眼前的景象已經完全不同。
江面上燈火通明,十二艘渡船全部被拖到主渡口,船工們正在檢查纜繩和船槳。王啓年指揮着官兵們有序登船,最大的那艘船已經載滿了八十名戰士,正在緩緩離岸。
“團長!”王啓年跑過來,“船只全部到位,船工也齊了。按現在的速度,全團過江大概需要四個小時。”
“加快速度。”李正鋒說道,“趙德海已經向對岸發了密電,日軍現在肯定加強了警戒。我們必須搶時間。”
“是!”
渡江行動全面展開。
渡船在江面上來回穿梭,一船又一船的官兵被送過鴨綠江。夜色深沉,江面上只有船槳劃水的聲音和船工低低的號子聲。對岸偶爾有探照燈掃過江面,但距離尚遠,沒有發現這邊的動靜。
李正鋒站在渡口,看着最後一船官兵離岸。
時間已經過了午夜,江風吹在臉上冰冷刺骨。先遣團一千二百人,終於全部渡過鴨綠江。
“團長,該我們了。”王啓年說道。
最後一條渡船靠在渡口,船工是個五十多歲的老漢,撐着船槳等着。
李正鋒踏上船板,回頭看了一眼安東鎮。鎮守使衙門的方向一片漆黑,那個通敵的趙德海此刻正被關在地窖裏,等待發落。
“開船。”
渡船緩緩離岸,駛向江心。
鴨綠江對岸,朝鮮的土地在夜色中呈現出一片朦朧的輪廓。那裏有虎視眈眈的日軍,有殘酷的戰場,也有等待救援的朝鮮百姓。
船行至江心時,對岸突然傳來一陣狗吠聲,接着是幾聲模糊的喝問。探照燈的光柱掃過江面,在渡船前方幾十米處掠過。
船工嚇得手一抖,船槳差點脫手。
“別停,繼續劃。”李正鋒低聲說道,手按在了腰間的槍套上。
船工咬咬牙,用力劃槳。渡船在黑暗中悄無聲息地前進,終於靠上了對岸的灘塗。
李正鋒跳下船,踩在朝鮮的土地上。
身後,鴨綠江靜靜流淌,隔開了兩個國度。前方,黑暗的群山之中,隱約可見日軍哨所閃爍的燈火。
先遣團已經全部就位,戰士們悄無聲息地集結,等待下一步命令。
“傳令下去。”李正鋒對王啓年說道,“各營按原計劃向預定陣地移動,保持無線電靜默。天亮之前,必須全部進入隱蔽位置。”
“是!”
命令傳達下去,一千二百名官兵像水滴滲入沙地一樣,消失在朝鮮的夜色中。
李正鋒最後看了一眼江對岸的安東鎮。
鎮守使趙德海雖然被擒,但密電已經發出。日軍現在知道有一支華軍部隊渡江了,接下來的行動,恐怕不會順利。
但無論如何,華國軍隊,時隔三十多年,再一次踏上了朝鮮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