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那聲音穿透了譁譁作響的雨幕。
並非幻覺。
他猛地坐起身,冰冷的雨水順着草席流淌,浸溼了他的後背。
他顧不上這些,屏息凝神,將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頭頂的屋瓦之上。
篤,篤篤......那聲音極有規律,像是有人在用指節不急不緩地敲擊着什麼,又像是一枚堅硬的石子,在被某種力量驅使着,一遍遍地啄着脆弱的瓦片。
在這被暴雨統治的夜晚,任何異動都顯得格外詭異。
雨連下了三日,王府的屋頂早已不堪重負。
東廂房塌了半邊,主屋也處處漏水,大盆小盆擺了一地,叮咚作響,宛如一曲淒涼的殘章。
蕭北辰懷裏緊緊抱着一本被水汽浸得發軟的賬本,上面記錄着北涼王府僅存的家底,與其說是資產,不如說是一筆筆觸目驚心的赤字。
他側耳聽着隔壁屋檐下傳來的壓抑咳嗽聲,那是李瘸子的。
這個瘸腿的漢子,大概是全城唯一一個連遮雨的破屋都找不到的人,這幾日便一直蜷縮在王府的門廊下,咳得撕心裂肺。
第四日,天終於放晴。
積水順着街巷緩緩退去,空氣中彌漫着泥土與腐木混合的腥氣。
李瘸子咳了一夜,面色蠟黃,正準備拄着那根磨得光滑的木棍離開,一個清冷的聲音卻叫住了他。
“等一下。”
蕭北辰站在廊下,陽光將他蒼白的面容照得有些透明。
他指了指那片已成廢墟的東廂房,說道:“你既然會修屋,那就別走了。”
李瘸子渾身一僵,回過頭,渾濁的眼睛裏滿是戒備和不解。
“給你一個任務:把這間房修好。”蕭北辰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材料、工分,王府全包。完工後,另加十枚鹽餅。”
鹽餅!
李瘸子喉頭滾動了一下,那可是硬通貨,能換糧食,能救命的東西。
但他隨即又黯淡下去,自嘲地拍了拍自己不聽使喚的左腿:“王爺,您別拿我這瘸子開玩笑了......沒人雇我幹這個。”他的手藝是祖傳的,可自從腿瘸了,誰還敢把房子交給他?
爬高上低,稍有不慎就是一條人命。
蕭北辰卻笑了,那笑容裏沒有半分嘲弄,反而帶着一種洞悉一切的銳利:“我就是要雇你。北涼要變,就得從用你們這些別人‘不要的人’開始。”
這句話像一道驚雷,劈在李瘸子麻木的心上。
他愣在原地,看着這位傳說中落魄潦倒的王爺,竟一時說不出話來。
猶豫了整整一日,在腹中的飢餓和蕭北辰那雙深邃眼眸的催促下,他終於接下了這個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李瘸子沒有立刻動手修房。
他先是帶着兩個同樣食不果腹的閒漢,在王府後院的荒地上挖起了土窯,用最原始的辦法燒制磚塊。
他又盯上了廢棄馬廄裏那些腐朽但依舊粗壯的爛梁,小心翼翼地拆解下來,準備用作新房的支架。
城裏的孩子們被他發動起來,滿城去拾撿那些在暴雨中被吹落的碎瓦片,按大小顏色分類堆疊。
蕭北辰則拿出了工坊僅有的那點盈餘,購入了幾袋珍貴的石灰。
他沒有直接發錢,而是在王府門口立起一塊木牌,上面寫着“以勞抵料”制度:凡願意來王府工地搬磚運土的,每日記工兩分,外加一頓管飽的熱飯。
起初,應者寥寥。
北涼城的百姓窮怕了,也騙怕了,誰也不信這位自身難保的王爺能有什麼作爲。
只有三兩個實在餓得不行的流民,抱着試探的心態加入進來。
直到他們親眼看見,李瘸子真的在一片平整過的地基上,用新燒出來的紅磚,砌起了第一道牆。
那牆砌得筆直,磚縫嚴密,最引人注目的是,李瘸子用石灰在牆上刻下了七個歪歪扭扭卻力道十足的大字:王府基建第壹號。
這面牆仿佛一個無聲的宣告。
人們漸漸相信,這似乎不是一個玩笑。
加入的人多了起來,工地上一時熱火朝天。
工程過半,麻煩也隨之而來。
城中最大的糧商和地主孫萬貫,顯然不願看到蕭北辰在自己眼皮底下收攏人心。
他先是指使城裏的地痞流氓,半夜潛入工地,將剛砌好的牆推倒一截,還偷走了兩袋寶貴的石灰。
緊接着,他又在酒館裏放出話:“誰給王府幹活,將來想從我孫記商行租地,休想便宜一分錢!”
人心立刻動搖了。
對於靠租地爲生的佃戶而言,這無疑是致命的威脅。
第二天,工地上便少了七八個身影,剩下的也都是人心惶惶。
蕭北辰得知後,卻並未追究那些悄悄退出的人。
他只是平靜地走到工地上,在原來的木牌旁,又立起一塊新的。
上面寫着:“今日遭竊損失,由王府一力承擔。但——每塊被偷的磚,日後加倍追繳於孫記商行。”這還不夠,他又當衆宣布了一個讓所有人震驚的決定:“今後,所有參與王府建設者,其姓名皆可刻於此牆之上,我稱之爲‘功業牆’。子孫三代,皆可用此牆上之名爲憑證,優先租賃王府未來開墾的新田地!”
消息如風一般傳遍了全城。
百姓們徹底震動了。
一個滿臉皺紋的老農,顫抖着手撫摸着那塊新立的木牌,喃喃自語:“刻上名字......俺這種下地爛泥的人,也能把名字留下來?”
這句話問進了所有人的心坎裏。
他們一輩子無名無姓,死後不過一抔黃土,如今竟有機會將名字刻在王府的建築上,還能福澤子孫!
這比金錢、比糧食,更能點燃他們心中的火焰。
李瘸子更是紅了眼,像是要把後半生的力氣都使出來,日夜趕工,連腳傷復發,疼得滿頭大汗也不肯停下歇息。
七日後,東廂房奇跡般地封頂了。
青瓦鋪設得整整齊齊,新開的窗櫺在陽光下透着明亮的光。
蕭北辰親手掛上了一塊門匾,上面是兩個遒勁有力的大字:匠作司。
他當着所有工人的面,將一把沉甸甸的銅鑰匙交到李瘸子手中。
“從今往後,你就是這匠作司的大匠頭。”蕭北辰的聲音響徹在小小的院落裏,“北涼要建一百間這樣的房,要挖一千畝能灌溉的渠,要鋪一萬步平坦的路——而這所有功業的第一塊磚,是你砌下的。”
李瘸子的手抖得厲害,幾乎握不住那把鑰匙。
他看着蕭北辰,嘴唇翕動,最終只是重重地跪了下去,磕了一個響頭。
當夜,月朗星稀。
李瘸子沒有回家,獨自一人坐在匠作司嶄新的門檻上,一遍遍地用粗糙的手指,撫摸着牆上“功業牆”最頂端的那個名字——李四。
那是他的本名,一個被人遺忘了太久的名字。
遠處,一個小小的身影跑來,是王府的小廝小豆子。
他懷裏捧着還冒着熱氣的鹽餅,氣喘籲籲地喊道:“李大哥!王爺讓我給你送來的!王爺還說,明天要開工一個新的項目,叫......叫‘平民學堂’,教咱們這些人的娃兒認字算賬,還管午飯!”
李瘸子接過鹽餅,望着漫天繁星,眼眶一熱,滾燙的淚水終於滑落。
他低下頭,對着空無一人的夜空,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哽咽道:“娘......我不是廢物了。”
而在城東的豪宅深處,孫萬貫聽完手下的密報,猛地將一只上好的青瓷茶盞摔在地上,碎片四濺。
他咬牙切齒,眼中滿是陰鷙的寒光:“修房子?辦學堂?這哪裏是什麼閒散王爺?他這是在挖我孫萬貫的根,在挖整個北涼的地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