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毒淵底,沒有風,亦無光。
唯有死寂。
凌霄靠坐在一處岩壁凹陷處,引魂幡懸於頭頂,幽光如紗,將他與清玥、夜璃三人籠罩在一方微弱卻堅韌的陰氣屏障中。洞穴深處,冰心花悄然綻放,幽藍花瓣上流轉着微弱的靈光,與清玥頸間冰心珏的殘餘氣息隱隱呼應。夜璃蜷縮在他臂彎裏,呼吸微弱卻平穩,仿佛沉入一場久違的安眠。
凌霄閉目調息,試圖引導體內那斑駁混亂的力量——玄天劍元、幽冥魔氣、噬心蠱毒——在引魂幡陰氣的緩沖下,形成一種脆弱的動態平衡。每一次運轉,都如刀光火火,但他已習以爲常。
就在此時——
“嗡……”
一聲極其輕微、卻仿佛直接在他神魂深處響起的嗡鳴,驟然打斷了他的調息。
凌霄猛地睜開眼,瞳孔驟縮!
只見他腰間那枚早已黯淡無光的玄天宗內門弟子玉牌,竟在此刻,泛起一絲微弱卻熟悉的青色光暈。那光暈溫潤如水,帶着一種令人心安的熟悉氣息——那是……師尊的靈識印記!
玄誠子!
凌霄心頭一震,下意識地伸手按住玉牌。指尖觸碰的瞬間,一股溫和卻不容抗拒的神識之力,悄然涌入他的識海。
沒有聲音,沒有影像,只有一道清晰如刻的意念,如同師尊站在他面前,輕聲低語:
“凌霄,回頭吧。”
短短四字,卻如重錘擊心。
凌霄身體一僵,眼中血絲密布。他幾乎要將玉牌捏碎,卻又在最後一刻,生生止住。
師尊……終究還是來了。
那道意念並未停歇,繼續在他識海中流淌,語氣平靜,卻帶着一種令人心寒的決斷:
“清玥身中魔毒,已被蝕心蓮本源侵蝕,神魂深處已有魔種滋生。宗門長老會已決議——若七日之內無法淨化,便以‘淨世琉璃火’焚其肉身,煉其神魂,徹底斬斷魔根,以保宗門清譽,護正道根基。”
“淨世琉璃火”!
凌霄如遭雷擊,渾身血液瞬間凍結!
那是玄天宗最高級別的淨化秘術,專用於清除被魔氣徹底污染、無法挽回的修士。一旦施術,肉身焚盡,神魂亦被煉化爲虛無,連轉世輪回的機會都沒有!
他們……竟要對清玥用此術?!
那個光風霽月、心懷蒼生、爲救他而甘願赴死的聖女清玥?!
“不……”凌霄喉嚨滾動,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低吼,如同受傷的孤狼,“你們……怎麼能?!”
那道意念似乎感應到了他的憤怒與絕望,語氣竟微微放緩,帶着一絲……近乎悲憫的嘆息:
“爲師知你心中不甘。清玥爲你擋毒,夜璃爲你推身,皆是情義。然大道無情,正邪不兩立。清玥若被魔氣徹底侵蝕,淪爲魔物,不僅她自身萬劫不復,更會成爲魔道侵蝕正道的突破口。犧牲一人,可保天下蒼生。此乃……天道之衡。”
“天道之衡?!”凌霄猛地抬頭,眼中血光暴漲,幾乎要將那玉牌燒穿,“用清玥的命,去換你們口中那虛無縹緲的‘蒼生’?!這就是你們的正道?!”
他聲音嘶啞,帶着無盡的嘲諷與悲涼。
“爲師……亦不忍。” 那意念頓了頓,似乎在掙扎,“但宗主有令,長老會已決。爲師能做的,唯有傳此訊於你——若你肯回頭,交出夜璃,攜清玥回宗,爲師可力保她性命,以千年寒玉棺封印其魔氣,徐徐圖之。縱不能痊愈,亦可保其神魂不滅。”
交出夜璃?
凌霄低頭,看向懷中那張蒼白卻安詳的臉。夜璃似乎感應到什麼,睫毛微微顫動,沾滿血污的手無意識地抓緊了他的衣襟。
他想起幼時在玄天宗後山,那個被同門欺凌、渾身是傷的小女孩,躲在枯樹後,用一雙倔強又恐懼的眼睛看着他。他遞給她一塊糖,她咬了一口,然後狠狠瞪他:“誰要你可憐!”可第二天,她卻偷偷把糖紙折成一只小鶴,放在他窗台上。
他想起葬劍谷中,毒霧彌漫,她本可袖手旁觀,卻在千鈞一發之際,用盡最後力氣將他推開,自己迎向那致命的噬魂蠱毒。
她爲他,甘願背負“魔女”之名,甘願與整個幽冥教爲敵。
而如今,師尊卻要他親手將她交出去,任由那些道貌岸然的“正道”將她抽魂煉魄?
“呵……”凌霄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中充滿了無盡的悲愴與決絕,“師尊,您錯了。”
“錯在何處?” 那意念似乎有些意外。
“錯在……”凌霄緩緩站起身,將夜璃輕輕放在清玥身旁,然後,他拔出斷淵劍,劍尖直指虛空,仿佛在質問整個玄天宗,質問那高高在上的“天道”,
“錯在你們以爲,正道,就是犧牲。錯在你們以爲,蒼生,就該踩着無辜者的屍骨前行!”
“清玥若死,不是死於魔毒,而是死於你們的‘秩序’!夜璃若亡,不是亡於魔性,而是亡於你們的‘偏見’!”
“這樣的正道,我凌霄——寧可不要!”
話音落下,他猛地將手中玉牌,狠狠擲向岩壁!
“啪——!”
玉牌應聲碎裂,青色光暈瞬間潰散,化作點點星塵,消散在陰冷的空氣中。
那道來自師尊的意念,也隨之徹底斷絕。
洞穴中,重歸死寂。
只有凌霄粗重的喘息聲,和引魂幡幽光流轉的微響。
他站在原地,身體微微顫抖,不是因爲恐懼,而是因爲一種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終於徹底明白了。
玄天宗,早已不是他記憶中那個授業解惑、庇護蒼生的正道聖地。它變成了一座冰冷的秩序機器,爲了所謂的“大局”,可以毫不猶豫地碾碎任何一顆不合規矩的棋子。
而清玥,就是那顆即將被碾碎的棋子。
“師尊……”凌霄喃喃自語,聲音低沉而平靜,“您給我的最後情分,我領了。但這條路,我必須走到底。”
他轉身,重新抱起夜璃,又將清玥小心地背起。引魂幡幽光流轉,將三人護住。
“清玥,阿璃,”他低頭,聲音溫柔得如同耳語,“別怕。有我在,沒人能帶走你們。就算是天道……也不行。”
他邁開腳步,朝着洞穴深處,那冰心花指引的方向,堅定前行。
每一步,都踏碎了過往的信仰。
每一步,都鑄就了新的道途。
而在他身後,那枚碎裂的玉牌殘片中,最後一絲青光悄然隱沒,仿佛一聲無人聽見的嘆息。
葬毒淵的深處,黑暗如墨。
但凌霄的眼中,卻燃起了一簇比任何火焰都更熾烈的光——那是屬於他自己的道,一條不容於正邪、卻只爲守護而存在的——心蝕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