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那股無形的、巨大的壓力籠罩着，林逸感覺自己的呼吸都變得有些困難。周圍所有的目光，尤其是正前方那道銳利如鷹隸、仿佛能將他從裏到外剖析得清清楚楚的視線，讓他如同置身於放大鏡下，無所遁形。
他下意識地挺直了被沉重盔甲包裹的脊梁，這是他此刻唯一能做的、維持站姿的本能。頭盔下的額角，因爲之前的奔跑和此刻的緊張，滲出了細密的汗珠，沿着鬢角緩緩滑落，帶來一絲冰涼的癢意。
陳導沒有說話。
他就那樣站在那裏，雙臂不再環抱，而是自然垂落在身體兩側，但那姿態反而更具壓迫感。他的目光，不再是之前怒火滔天時的狂暴，而是一種更加深沉、更加專注、帶着近乎苛刻的審視與探究，如同最精密的掃描儀器，一寸寸地掠過林逸的臉龐，尤其是那雙此刻帶着未散盡的角色餘韻和明顯茫然的眼睛。
時間，在這無聲的對峙中，仿佛再次被拉長、凝固。
林逸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髒在胸腔裏“咚咚”擂動的聲音，如同戰鼓。他完全不明白陳導爲什麼要叫他過來。是因爲他剛才哪裏做得不對，破壞了拍攝嗎？是因爲他這個冒牌貨終究還是露出了馬腳，讓這位大導演更加震怒了嗎？
他想起了之前陳導對他的那些毫不留情的斥責——“眼神裏一點東西都沒有！”“幹淨得像張白紙！”
或許……真的是他演得太差了吧。畢竟，他什麼都不懂，只是一個臨時被拉來頂替的門外漢。
一種混合着給劇組添了麻煩的愧疚，以及對自己能力不足的清晰認知，讓他心底那點因爲被蘇晴表演所觸動而悄然升起的、對表演的微弱好奇與向往，瞬間被壓了下去。
他果然，還是不適合這裏。完成磊子的遺願，或許遠遠看着，就足夠了。
想到這裏，他心中反而釋然了一些。那是一種認清了現實後的平靜。
他不再試圖去解讀陳導那復雜難懂的目光，也不再感到那種被權威注視的恐慌。他微微吸了一口氣，抬起眼，目光純淨地、不閃不避地迎向陳導的審視，用一種帶着些許不確定，但更多是誠懇和自責的語氣，輕聲問道：
“陳導……是……是我剛才演得不好嗎？”
他的聲音不高，甚至因爲緊張而帶着一點點不易察覺的輕顫，在這片寂靜的區域裏，卻顯得異常清晰。
這句話問出口的瞬間，周圍所有豎着耳朵、屏息凝神的工作人員，包括那兩個副導演和剛剛跑回來的助理，全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表情瞬間僵住，眼睛瞪得如同銅鈴！
演得……不好嗎？
他……他竟然問出了這句話？！
在這種時候？！用這種語氣？！
所有人的大腦都仿佛宕機了一秒，隨即內心掀起了滔天巨浪！
這小子是真傻還是裝傻？！
他難道感覺不到陳導那幾乎要實質化的審視目光嗎？他難道看不出來現場這詭異的氣氛嗎？！
正常情況下，一個群演被大導演這樣單獨叫過來面審，不是應該嚇得魂不附體、語無倫次地道歉求饒嗎？！
他怎麼還敢……還敢用這種近乎無辜的語氣，反問陳導自己演得好不好？！
這簡直……簡直是對陳導權威的一種無形冒犯！是不知天高地厚！
果然，陳導在聽到這句話後，那如同石雕般凝固的臉上，肌肉幾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那雙銳利的眼睛裏，瞬間閃過一絲極其復雜的情緒——有愕然，有荒謬，甚至有一絲被這完全出乎意料的反應給氣笑了的無奈。
這小子……
他難道真的對自己剛才那石破天驚的眼神，毫無自覺嗎？！
陳導死死地盯着林逸那雙清澈見底、此刻寫滿了誠懇求知意味的眼睛，試圖從裏面找到一絲一毫的僞裝、狡黠或者討好。
沒有。
一絲一毫都沒有。
那裏面只有最純粹的疑惑，和最坦然的……等待宣判。
就像一塊真正未經雕琢的璞玉，你就算告訴它它內蘊光華，它自己也渾然不覺，只會疑惑地反問你：“我只是塊石頭，哪裏會發光？”
這種極致的純粹和……天然呆，讓陳導一時間竟然有些語塞。他準備了滿腹的質問、探究、甚至是對天才的驚嘆，此刻卻被這句樸實無華、甚至有些愚蠢的問話，給硬生生堵了回去。
他醞釀了半天的、如同即將噴發的火山般的氣勢，仿佛一拳打在了輕飄飄的棉花上，無處着力。
現場的氣氛，因爲林逸這句完全不在預期內的問話，變得更加詭異和……尷尬。
副導演們冷汗涔涔，已經不敢去看陳導的臉色了。
而林逸，問出那句話後，見陳導只是死死盯着自己，卻不回答，心中更加確認了自己的判斷——果然，還是演砸了。
他微微低下頭，帶着歉意，再次開口，聲音更加輕了一些：“對不起，陳導。我第一次演這樣的角色，很多東西都不懂，如果……如果耽誤了劇組的進度，我……我很抱歉。”
他的道歉同樣真誠，沒有絲毫的虛僞。他甚至已經開始在心裏盤算，等會兒被趕出劇組後，該怎麼跟王胖子解釋，以及接下來該如何繼續他那替友看看的橫店之旅。
陳導看着眼前這個低着頭、像做錯事的學生一樣道歉的年輕人，聽着他那完全發自內心、不摻任何雜質的歉意，胸中那股因爲被意外打斷而升起的些許慍怒，竟然奇異地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濃烈的、難以言喻的感慨和……興奮。
沒錯，是興奮！
這塊璞玉，不僅天賦駭人，心性竟然也如此純粹！在這個浮躁的圈子裏，多少演員爲了一個鏡頭爭得頭破血流，爲了博取出位用盡手段。可眼前這小子，擁有着足以讓無數人嫉妒到發狂的天賦，卻對此毫無所知，甚至因爲可能演得不好而真誠地感到抱歉！
這簡直是……老天爺追着喂飯吃，還嫌他張不開嘴！
陳導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吐出了一口濁氣。那口濁氣仿佛帶走了他之前所有的震驚、失態和些許的惱怒。
他的眼神，終於不再是那種極具壓迫感的審視，而是變成了一種帶着驚嘆、欣賞和無比濃厚興趣的打量。
他沒有回答林逸關於“演得好不好”的問題。
因爲那個問題，在此刻看來，已經愚蠢得無需回答。
他向前微微邁了一小步，拉近了與林逸的距離，目光如同最精準的刻刀，似乎要將他此刻的每一個細微表情都深深烙印下來。
然後，他用一種與之前咆哮時截然不同的、帶着某種奇異溫和與鄭重其事的語氣，沉聲開口，問出了一個讓周圍所有人再次目瞪口呆的問題：
“你，叫什麼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