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剁進膠合板裏的斬骨刀，還在嗡嗡震顫。
刀刃切進去三寸有餘，距離黃毛那根按在桌上的手指頭，就隔了一張紙的厚度。
黃毛嘴角的牙籤“啪嗒”掉在地上。
他喉結上下滾動，嗓子眼跟塞了團棉花似的，只發出“咯咯”兩聲怪響。混這片城中村有些年頭了，橫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眼前這老太太不光不要命，那眼神裏還有股子殺過千百回生靈的狠勁兒。
那是殺豬匠看豬跟大廚看魚的眼神。
在他眼裏，自己現在就是案板上那塊肉。
黃毛腿肚子一軟，下意識就猛的往後退。
“哐當！”
膝蓋彎撞翻了身後的塑料紅凳子，整個人差點坐進泥坑裏。
林素芬沒說話。
她眼皮都沒眨一下，左手慢悠悠的伸向那個印着爲人民服務的帆布包。動作穩的可怕，跟在後廚摸慣了的鹽罐子似的，閉着眼都不會錯半分。
這動作在黃毛眼裏，就是要掏另一把刀的起手式！
“行...行！！老東西，你有種！！”
黃毛的臉漲得通紅，手指哆嗦的指了指林素芬，又指了指縮在角落裏瑟瑟發抖的沈慧。
“今兒個看你年紀大，我不跟你計較！”
“你等着！！這事兒沒完！！”
場面話扔的震天響，腳底抹油溜的比兔子還快。他轉身鑽進人群，連頭都不敢回。那兩個跟班早就嚇傻了，見老大跑了，捂着肚子從地上彈起來，跑太急還被路邊泔水桶絆了個踉蹌。
三個爛仔連滾帶爬，眨眼就沒了影。
圍觀的人群還沒散，一個個伸長脖子，跟被掐住嗓子的鵝似的，大氣不敢出。
林素芬冷哼一聲。
她手腕一翻握住刀柄。也沒見怎麼用力，就輕輕的往上一提。
“錚——”
厚背菜刀被拔了出來。刀身雪亮，映着周圍那幫探頭探腦的人臉。
林素芬從兜裏掏出一塊發灰的棉布，順着刀刃從頭擦到尾。
一下，兩下。
慢條斯理的，跟在擦拭什麼傳家寶一樣。
“看啥？”
林素芬眼皮子一撩，那股子剛壓下去的煞氣順着渾濁的老眼又掃了一圈，聲音帶着北方口音特有的硬實：“沒見過家裏大人護犢子？”
人群“轟”的一下散了。
這年頭在這種魚龍混雜的地界討生活，誰也不想觸黴頭，尤其還是個敢拿刀剁桌子的狠角色。
不到半分鍾，巷子口恢復了嘈雜。只是路過沈記豬腳飯攤位的人，都特意的繞開半米遠，眼神裏多了幾分忌憚。
林素芬把刀收起。
一口氣卸下去，身板顯出幾分長途車坐久了的佝僂。
“當啷。”
身後傳來一聲脆響。
沈慧手裏的長柄鐵勺掉在地上。她兩腿一軟，整個人順着滷水桶就往下滑，臉色白的跟張紙一樣。
林素芬眼疾手快，一步跨過去。
那雙布滿老繭的大手，一把架住沈慧的胳膊肘。
太輕了。
手裏抓着的根本不像個懷孕五個月的人，就是一把骨頭架子，硬邦邦的硌手。
林素芬心口跟被人猛的攥了一把，疼的抽抽。
“媽...”
沈慧喊了一聲，聲音都在抖，帶着哭腔。
眼淚珠子斷了線似的往下砸，把那件髒兮兮的圍裙打溼了一大片。她是真怕，剛才那一刀剁下去的時候，她覺得天塌了下來。這要是傷了人，婆婆得坐牢，這日子還怎麼過？
“行了。”
林素芬板着臉，眉頭擰成個疙瘩，語氣硬邦邦的：“把淚憋回去。”
沈慧被這一凶，身子一激靈，眼淚掛在睫毛上要掉不掉。她慌忙的低下頭，不敢看婆婆。完了，婆婆肯定嫌她沒用跟惹事，還嫌她是個地攤貨。
一只手忽然伸到了嘴邊。
手背皴裂，指甲縫裏卻幹幹淨淨。掌心裏躺着一顆剝了紙的大白兔奶糖。糖體有些軟化變形，帶着體溫。
“張嘴。”
沈慧愣住，下意識張開嘴。
那顆帶着老太太手溫的奶糖，直接塞了進來。
甜。
濃鬱的奶味在舌尖炸開，順着喉嚨管往下鑽，一直甜到胃裏，把那股子反胃的惡心勁兒給強行的壓住了。
“多大的人了。”
林素芬掏出一塊手帕，洗得發白，帶着一股子肥皂味。她沒給沈慧，而是抬手在兒媳婦那張花貓臉上胡亂的抹了兩把。
手勁有點大，擦的臉皮生疼。
“懷着身子還哭哭啼啼，以後生個愛哭包，我看你怎麼帶。”
沈慧嘴裏含着糖，腮幫子鼓鼓的，眼淚又涌出來了。
這次不是嚇的。
結婚三年，婆婆從來沒正眼瞧過她。嫌她是農村戶口跟沒工作，還嫌她配不上顧衛軍這個大學生。別說喂糖，平時吃飯多夾塊肉都要挨白眼。
今天這是咋了？？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站直了。”林素芬把手帕塞進沈慧手裏，轉身看着那一地狼藉。
“媽，我來！”沈慧反應過來，慌忙的彎腰要去撿地上的筷子。
“一邊待着去！”
林素芬一把扯過旁邊的塑料紅凳子，往沈慧屁股後面一塞：“坐下。別給我添亂。”
說完，林素芬卷起袖子。
那雙剛才還握刀震懾全場的手，現在開始收拾攤子。
這是幾十年的功夫。國營飯店幾百號人的流水席她都能伺候的明明白白，這點小場面算個屁？
她動作快的讓人眼花。
左手撿碗右手分類。能用的扔進紅桶，髒了的扔進黑袋。那把沒沾地的青菜抖兩下，放回籃子。
每一個動作都精準到位，沒有任何多餘的廢動作。
不到五分鍾，剛才還跟垃圾堆一樣的攤位，變的井井有條。
那口被踹歪的不鏽鋼桶，林素芬單手就能拎起來。剩下的半桶滷水她沒倒。那是老湯也是本錢。她找個幹淨蓋子扣死，用綁帶扎了兩圈，固定在三輪車鬥最穩當的地方。
“走吧。”林素芬拍拍手上的灰。
沈慧傻愣愣的坐着，還沒回過神。
“愣着幹啥？回哪？”
沈慧趕緊站起來，指了指巷子最深處的一片握手樓：“就...就在前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