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紙屑,像是一場遲來的雪,紛紛揚揚地落在劉主任的頭頂、臉上、肩膀上。
他那張堆滿笑容的僞善面具,在這一刻被徹底撕碎。
“你……你……”
劉主任被這突如其來的羞辱搞得又驚又怒,他猛地從板凳上跳起來,指着陳山河的鼻子,金絲眼鏡下的眼睛裏迸射出怨毒的光芒。
“老東西!你別給臉不要臉!”
他惱羞成怒,再也顧不上什麼形象,厲聲喝道,
“我好聲好氣跟你商量,你還來勁了是吧?我告訴你,你這是在對抗政府!是在阻礙全縣的發展大計!”
他把一頂天大的帽子,狠狠地扣了下來。
“政府?”
陳山河笑了,那笑聲蒼涼而悲壯,像是從滴血的胸膛裏發出的嘶吼。
“我們當年在前線,拿命跟敵人拼的時候,心裏想的就是身後的政府,身後的國家,身後的人民!”
“我們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打下了這片江山,交到了你們手上,就是爲了讓你們這種人,開着推土機,來鏟我們兄弟的墳嗎?!”
老人的聲音越來越大,最後一句,幾乎是吼出來的!
那吼聲中蘊含的無盡悲憤,讓整個山谷都爲之震顫!
劉主任被這股氣勢駭得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但隨即又強撐着色厲內荏地反駁:
“你……你這是偷換概念!是胡攪蠻纏!發展是硬道理!犧牲小我,完成大我,這是覺悟!”
“覺悟?!”
陳山河仿佛聽到了天底下最無恥的詞語,他猛地轉身,用那根磨得光滑的木杖,指向身後那片沉默的,漫山遍野的墓碑!
他的身形依舊佝僂,但那一刻,他的背影卻仿佛撐起了整片天空!
“你跟我談覺悟?!”
“你問問他們!”
老人手指劃過整片山坡,聲音如洪鍾般響徹山谷,
“李長根,犧牲時十八歲,家裏唯一的獨子!
王鐵柱,新婚第二天就歸隊,連他媳婦長什麼樣都沒看清!
還有趙衛國,爲了掩護我,一個人抱住炸藥包沖進了敵人的地堡,連塊完整的骨頭都沒留下!”
“他們一百二十六個人!平均年齡不到二十二歲!他們用命換來的覺悟,是讓你坐在這兒,喝着枸杞茶,跟我談‘小我’和‘大我’的嗎?!”
老人的聲音,字字泣血,句句誅心!
劉主任的臉一陣紅一陣白,被懟得啞口無言。
陳山河拄着木杖,向前走了一步,逼視着劉主任,那眼神,比利劍還要鋒利!
“我告訴你!我身後,是這一百二十六個爲國捐軀的英魂!
我守的不是墳,不是幾塊破石頭!我守的,是這個國家的根!是這片土地的魂!”
“我若退一步,我身後,便是萬丈深淵!”
“這萬丈深淵裏,埋葬的不僅僅是他們的忠骨,更是人心,是道義,是這個國家賴以立足的根本!”
“我陳山河,還沒死!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你們,誰也別想動這片土!”
這番話,如同驚雷,在劉主任的耳邊炸響。
他看着眼前這個仿佛燃燒着生命的老人,一時間竟說不出半個字來。
那股從骨子裏透出來的,不惜一切的決絕,讓他感到了發自內心的恐懼。
良久,他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羞辱和憤怒再次占據了上風。
“好!好!好!”
他連說三個“好”字,指着陳山河,臉上肌肉都在抽搐,“老頑固!你真是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你給我等着,有你後悔的時候!”
他氣急敗壞地摔門而去,坐上自己的車,重重地關上車門,撂下一句“後果自負”的狠話,便一溜煙地逃走了。
夕陽西下,金色的餘暉灑在狼牙嶺上,爲每一座無名碑都鍍上了一層溫暖的光。
陳山河獨自一人站在院中,看着那輛遠去的轎車,身形孤寂。
他的背影在夕陽下拉得很長很長,像一尊在風中屹立了千年的石化雕像,獨自面對着來自整個世界的惡意與冰冷。
屋內,陳陽悄悄地按下了手機的停止鍵。
剛才爺爺與劉主任的全部對話,都被他清晰地錄了下來。
他將這段錄音,配上“遷墳補償協議”的碎片照片,以及劉主任那副僞善的嘴臉截圖,再次編輯成一條新的動態,發布到了網上。
這一次,他沒有多寫什麼煽情的文字,只是簡單地附上了一句爺爺剛才的呐喊:
【我若退一步,身後便是萬丈深淵!】
做完這一切,他走到爺爺身邊,輕聲說:“爺爺,我們進屋吧,山裏風大。”
回到那間簡陋到家徒四壁的木屋,昏黃的燈泡下,爺孫倆相對無言。
陳山河知道,劉主任的離去,只是暴風雨來臨前短暫的寧靜。
下一次,他們面對的,恐怕就是更加冷酷無情的手段了。
僅僅靠自己和孫子,靠網絡上那點虛無縹緲的聲援,無論如何,都保不住這些墳墓。
必須要有更強的力量介入。
一股深沉的悲哀和決絕涌上心頭。
他本想將這個秘密,帶進自己的墳墓,與兄弟們永遠埋葬在一起。
但現在,爲了守護他們最後的安寧,他別無選擇。
老人沉默了良久,終於下定了決心。
他走到床邊,彎下腰,顫抖着手,從積滿灰塵的床底下,吃力地往外拖拽着一個東西。
那是一個沉重無比的木箱,外面用厚厚的油布,裏三層外三層,包裹得嚴嚴實實,仿佛裏面封印着什麼驚天動地的秘密。
隨着木箱被一點點拖出,一股混雜着硝煙、塵土和陳舊木料的,屬於遙遠年代的氣息,彌漫在了整個小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