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宇的再次出現，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漾開的漣漪持續地擾動着林溪的生活。
他開始更頻繁地借着周末往返家和學校的間隙來看她。有時帶一兜老家剛摘的、還帶着露水的草莓；有時揣着省下來的飯錢，給她買她提過一句的某款進口顏料；甚至會在自己考試結束後，坐最早一班長途汽車趕來，只爲了在畫室陪她待上一個安靜的下午，他看他的鐵路局復習資料，她畫她的畫。
他們的關系，在這種看似穩定和頻繁的陪伴中，小心翼翼地回暖。他把厚厚的《鐵路機車概論》攤在畫室角落，一邊啃着蘇曉友情贊助的餅幹，一邊給她講火車調度的原理，手指在紙上劃拉着：“你看這鐵軌，一道道岔，一條股道，都得對上。就像咱們的路，只要方向對了，總能開到終點。”林溪低頭，正在給他畫滿紅叉的錯題本角落畫小太陽，筆尖在紙上停留的瞬間，能清晰地聽見自己不受控制加快的心跳。那些曾被徹底碾碎的信任和期待，仿佛真的被他眼裏的認真和這笨拙的陪伴，一點點重新縫補起來。
他開始更具體地規劃未來，語氣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熱忱，仿佛那些藍圖觸手可及。他說等他通過考核，當上正式的火車司機，第一個月工資就帶她去南方看海，去真正感受一下書裏寫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他說要在她宿舍樓下偷偷種一排向日葵，等她畢業的時候，正好開成一片金燦燦的花海；他甚至興致勃勃地在地圖上圈出鐵路局家屬院的位置，說以後他們的婚房就買在那裏，“離火車站近，以後我跑車回來，你站在陽台就能看見我進站”。
這些話，裹着少年人特有的、未經世事打磨的赤誠，像厚厚的糖衣，一層層包裹住林溪那顆曾被他傷得千瘡百孔的心。她忍不住開始恍惚，開始憧憬，開始試圖相信，也許跌宕的青春過後，真的能等來一個平穩而溫暖的結局。
周明宇入職鐵路局那天，特意穿了嶄新的、筆挺的深藍色工裝，站在一輛龐大的東風型內燃機車前，拍了張照片發給她。照片裏的他身姿挺拔，胸前的路徽閃着光，配文是：“以後請多指教，林溪同志。”林溪把那張照片設成了手機壁紙。她的畫稿本裏，也開始頻繁地出現火車的影子：蒸汽機車呼嘯着穿過金色的麥田，綠皮火車靜靜地停靠在暮色籠罩的小站，還有車窗裏，模糊的、向外用力揮手的少年側影……每一筆，都透着藏不住的、失而復得的歡喜。
他們的聯系變得前所未有的緊密。他跑車到深夜，會在某個中途停靠的小站，借同事的手機給她發來消息：“剛過長江大橋，江風好大，想你。”她熬夜畫稿到凌晨，會拍下窗外的月亮發給他：“月亮替我監督你，開車要專心，注意安全。”蘇曉看着她手機屏幕上不斷彈出的消息，笑着搖頭：“這下好了，你的畫裏總算有點活人氣了，不再是全世界就你一個的孤零零。”
那年冬天來得特別早。周明宇剛轉正，就興致勃勃地要帶林溪回他老家。火車一路向北，窗外的景色由綠轉黃，最後變成一片無邊無際的白。雪下得正緊，天地間白茫茫一片。他拉着她的手，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厚厚的積雪上，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清脆聲響，混着他爽朗的笑聲：“慢點走！我爸媽早就念叨要見你了，說我走了大運！”
他家的客廳暖融融的，老舊暖氣片燙得嚇人。他媽媽端來滾燙的姜湯，驅散她一身寒氣。他爸爸翻出厚厚的舊相冊，指着一張他穿着開襠褲、剃着茶壺蓋頭、對着鏡頭傻笑的照片說：“瞧這小子，從小就犟，認死理，認定的事八頭牛都拉不回來！”
飯桌上，周明宇那個還在上初中的妹妹，偷偷湊到林溪耳邊，小聲爆料：“我哥天天在家念叨你，說要娶個會畫畫的嫂子，以後家裏的春聯福字就都歸你承包啦！”林溪的臉瞬間紅透，下意識抬頭，正好撞見周明宇望過來的目光。他正咧着嘴笑，眼裏的光亮和得意，比窗外雪地的反光還要耀眼。
那個下午，他們和妹妹在院子裏堆了個巨大的雪人。周明宇笨拙地給雪人按上兩顆黑煤球眼睛，林溪解下自己的紅圍巾給雪人圍上。最後，他撿起一根枯樹枝，在雪人圓滾滾的肚皮上，認真地、歪歪扭扭地刻下了兩個並排的名字。
臨走前，在火車站喧囂的人潮裏，周明宇突然把林溪拉到一邊，有點別扭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張銀行卡，飛快地塞進她手裏。藍色的卡套上，還掛着一個亮晶晶的小火車頭吊墜。“密碼是你生日，”他撓着頭，耳根通紅，聲音低得快聽不見，“以後……以後我的工資都交給你管。你只管安心畫你的畫就行。”
林溪握着那張還帶着他體溫的薄薄卡片，感覺心裏像揣進了一個小火爐，烘得她四肢百骸都暖洋洋的。連車窗外北方荒涼單調的冬景，都在此刻變得無比溫柔起來。
回程的火車上，周明宇靠在她肩膀上睡着了，呼吸均勻，睫毛在眼下投出淺淺的陰影。林溪看着他熟睡中毫無防備的側臉，心裏軟得一塌糊塗。她輕輕拿起他放在腿上的手，在他溫暖的手背上，用指尖畫了一個小小的、清晰的太陽。
她以爲，經歷了那麼多波折和眼淚，他們終於把人生的鐵軌，艱難地鋪向了同一個方向。未來的日子，大抵就會像這列平穩前行的火車，沿着既定的軌道，一路向前，只剩下暖陽和花香。
她還不知道，有些裂痕，早已像鐵道鋼材內部的疲勞損傷，隱藏在光滑的表面之下，只等一場突如其來的、超出負荷的壓力，就會驟然斷裂，引發徹底的脫軌。
而那張寫着她生日的銀行卡，和那個刻在雪人肚皮上的名字，都將在不久之後，成爲對這段關系最尖銳的諷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