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功宴上,劣質的米酒管夠,烤得滋滋冒油的馬肉堆成了小山。這是孤雲城三個月以來難得奢侈的一天。
士兵們舉着粗陶碗,吼着走調的軍歌,一張張通紅的臉上滿是興奮。
林川坐在主位一側,看着眼前吵鬧的人群,卻沒有多少醉意。
總算活下來了。
接下來,該考慮怎麼更好的活下去。
林川等蕭遠發表完激昂的祝酒詞,清了清嗓子,站起身。
喧鬧的大廳瞬間安靜下來,幾百道目光齊刷刷的落在他身上。
“各位,守城戰的勝利,只是第一步。”
林川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的傳到每個人耳中。
“接下來,我有一個計劃,一個能讓孤雲城真正強大的計劃。”
他拿出幾張連夜畫的圖紙,上面用木炭畫滿了奇怪的符號和圖形。
“我稱之爲‘孤雲城第一個五年發展計劃’。”
這名字一出,在場大部分人都一臉懵逼。五年?他們連下個月能不能活都不知道。
“首先,格物院有三個核心項目:一,建高爐,讓鋼鐵產量翻十倍;二,研發水泥,升級城防;三,興修水利,開墾城外荒地,做到糧食自給。”
“其次,蒙學要擴大招生,所有六到十歲的孩子都必須上學。我們的未來,需要有文化的建設者。”
“最終的目標是,五年內,把孤雲城打造成一座有十萬人口、經濟自足、兵強馬壯的北境第一堅城!”
林川的聲音堅定有力,眼中是對未來的篤定。
但他沒有等來歡呼,現場反而一片死寂,安靜的可怕。
將領們面面相覷,那些圖紙在他們看來和天書沒什麼兩樣。
“咳……”一聲幹咳打破了尷尬。主簿孫思源顫巍巍的站起來,一張胖臉因爲激動和酒精漲成了豬肝色。
“林……林大人!您這個計劃……恕下官直言,簡直是天方夜譚!”
果然,有人站出來唱反調了。
孫思源捻着他的山羊胡,語速極快:“高爐、水利、辦學……哪一樣不要錢?別說鋼鐵翻十倍,就是把府庫裏最後一點銅板都拿出來,連個爐子的地基都挖不起!現在全城上下,能動的錢款,不足五百貫!五百貫!您知道是什麼概念嗎?”
他幾乎是吼出來的。
林川靜靜的看着他:“所以,我沒打算用府庫的錢。”
他的目光掃過全場,緩緩說道:“這次大戰,我們繳獲了北燕軍大量的鎧甲、兵器,還有……近兩百匹完好的黑鱗馬。我的建議是,把這些戰利品,全部公開拍賣。”
話音未落,陳平“霍”的一下站了起來,瞪圓了眼睛看着林川。
“不行!絕對不行!”老將軍聲音洪亮,“那些鎧甲,都沾着我們弟兄的血!那些戰馬,是我們用命換來的榮譽!榮譽怎麼能拿來賣錢?林大人,你這是在侮辱死去的將士!”
“說得對!不能賣!”
“這是我們的功勳!”
底下的軍官們瞬間炸了鍋,都很激動。他們可以把命交給林川指揮,但沒法接受用弟兄的犧牲去換錢。
林川心裏嘆了口氣,這道理跟他們講不通。
跟一群古代軍人解釋什麼叫“資產盤活”和“沉沒成本”,比造投石機還難。
他沒再爭辯,只是深深的看了蕭遠一眼,然後坐了下去。
宴會不歡而散。
當晚,城主府書房。
蕭遠揉着發脹的太陽穴:“先生,今天的事……陳將軍他們也是出於一片忠心,不是有意跟您作對。”
“我知道。”林川遞過去一杯熱茶,“所以,我需要城主你來做這個惡人。”
他直接切入正題:“城主,榮譽不能當飯吃,也不能變成武器。那些鎧甲兵器堆在倉庫裏,只會慢慢生鏽,變成一堆廢鐵。而那兩百匹黑鱗馬,每天光是草料就是一筆大開銷,我們養不起。”
“可……”
“沒有可是。”林川打斷他,“這叫以戰養戰。我們把這些暫時用不上的‘死物’,通過商人,變成急需的‘活錢’。用錢去買糧食,讓士兵們吃飽飯;用錢去買鐵礦,讓格物院造出更強的武器。到那時,我們還愁沒有更好的鎧甲和戰馬嗎?”
他盯着蕭遠年輕的眼睛,一字一句的問:“您想守住的,究竟是倉庫裏那點死物堆起來的榮譽,還是孤雲城幾萬軍民的未來?”
這番話讓蕭遠心頭一震。他緊鎖的眉頭緩緩鬆開,眼神逐漸變得堅定。
“我明白了。”蕭遠站起身,從腰間解下一塊調兵的虎符,放在桌上。“先生,戰利品的處置權,我交給你。不管誰反對,都由我一個人擔着。”
林川心想,這小子,夠上道。
第二天,林川就找上了同福客棧。
老板娘柳雯依舊是那副懶洋洋的樣子,靠在櫃台後,用一根碧玉煙杆撥弄着算盤珠子,發出清脆的響聲。
“林大人可是稀客,今天什麼風把您這尊大佛吹來了?”她吐出一口淡藍色的煙圈,笑着問。
“做筆生意。”林川直接說,將一份戰利品清單拍在櫃台上。
柳雯的目光掃過清單,看到“黑鱗馬兩百匹”時,眼神微微一閃。
“好大的手筆。”她放下煙杆,“但是林大人,這兵荒馬亂的,吃下這批貨,風險可不小。路上要是遇到歹人……”
“我需要在一個月內,見到第一批資金和原料。包括一千石糧食,五萬斤鐵礦石。”林川不理會她的討價還價,“你負責渠道和運輸,價格好說。”
“價格好說,規矩不能亂。”柳雯伸出三根手指,“傭金,我抽三成。另外,我要孤雲城未來五年,鹽、鐵貿易的獨家專營權。”
這女人,胃口真不小。獅子大開口啊。
“可以。”林川答應得很爽快,反而讓柳雯愣了一下。
“不過,我也有一個條件。”林川的指尖在桌上輕輕敲着,“我要你提供周邊所有城邦的詳細情報,特別是石門城。我需要知道他們的兵力、布防、城裏主要的派系和矛盾。我要最新的,準確的。”
柳雯深深的看了林川一眼,忽然笑了:“林大人,你比生意人還像生意人。成交。”
林川繞過軍方,私下與商人交易戰利品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全城。
陳平在練兵場上攔住了林川,老將軍的臉色鐵青。
“林大人!你把我們軍人的臉都丟盡了!”他指着那些正在操練的士兵,“他們知道了會怎麼想?他們會覺得,自己豁出命換來的東西,被當官的隨手就賣了!軍心,會散的!”
“陳將軍,”林川的表情很平靜,“軍心是靠勝利和飽飯來維持的,不是靠幾件放倉庫裏生鏽的盔甲。一個月後,你會看到結果。”
“我只看到你根本不懂帶兵!”陳平氣得胡子都在抖。
這場爭吵,是兩人第一次在公開場合撕破臉。許多老兵看林川的眼神都變了。
倒黴事一件接着一件。
下午,林川去蒙學視察,看到小石頭正帶着一群孩子用樹枝在地上演算。
他剛想誇獎兩句,小石頭卻抬起頭,那雙銳利的眼睛裏滿是困惑:“林川大哥,我們爲什麼要學這些加加減減?我聽隔壁張叔說,戰場上,一刀把人捅死才最有用。學這些,能殺敵嗎?”
一個十歲的孩子,提出的問題,卻這麼直接。林川一時竟不知道怎麼回答。
他心裏感嘆,這想法真是根深蒂固。自己能用物理學撬動世界,卻撬不動他們腦子裏的生存法則。
改變一個時代,果然比打贏一場戰爭難一萬倍。
質疑和不滿的氣氛在城裏籠罩了半個多月。
直到那天清晨,一隊長得望不到頭的車隊,在全城百姓的注視下,緩緩的駛入了孤雲城。
領頭的是柳雯的商隊。
車上裝的不是金銀珠寶,而是堆積如山的麻袋,裏面是雪白的大米。後面跟着的,是沉甸甸的鐵礦石和木炭。
孫思源帶着人清點物資,越點手越抖,臉色從鐵青變成煞白。
糧食,兩千石!鐵礦,十萬斤!
柳雯將一本賬簿遞給林川:“林大人,這是第一批貨款,扣除物資後,餘銀三萬兩,都在後面的箱子裏。那些北燕人的破爛,在南方貴族圈裏可是搶手貨,尤其是黑鱗馬,價格炒上了天。”
三萬兩!
圍觀的將領們倒吸一口涼氣。
那點在他們看來代表榮譽的破銅爛鐵,居然換來了足以讓孤雲城再撐三年的財富和資源!
孫思源手裏的算盤“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整個人都軟了下去。
陳平站在人群外,看着那一車車的糧食和銀子,又看看那些因爲看到白米飯而歡呼的士兵,一張老臉漲得通紅,嘴唇動了半天,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當晚,柳雯將一份情報送到了林川手中。
除了石門城那些公開的軍力部署外,情報的最下方,還夾着一張小小的紙條,上面只有一行娟秀的小字。
“石門城主於三日前秘會周邊兩城城主,已集結五千兵力。他們似乎清楚我方戰損及兵力虛實,不日將至。”
紙條末尾,還附着一個名字。
孫思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