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馳回家那天已經大年二十八了。他一直拖着不回家,因爲舍不得丟下夏彌雪一個人。
其實夏彌雪不是那麼需要陪伴,她還有媽媽和程知嶽,倒是徐馳一個人在幾百公裏外的地方讀書,舍友都早早回家過年了,就他還留在這裏。
徐馳把尿尿交給夏彌雪照顧,他說只回家七天,七天後就能見面了。他養狗,所以不能住學校宿舍,在外面租房。臨行前,徐馳把狗、車和出租屋鑰匙全都交給她保管。夏彌雪覺得他心大,因爲他們也才認識不超過半年,在一起更是不到一個月,如果她是壞人,貪圖他的財產,那他完全有可能會人財兩空。
可是徐馳卻覺得這樣會太麻煩夏彌雪,還說回來會帶特產補償她。他真的是個心地很好、很善良的男生。
最近都沒見過程知嶽,除了那天晚上。夏彌雪不知道他在忙什麼,打電話過去,他說要幫着伯父打點人際關系。
可是伯父家的人際關系應該讓程知青去打理啊,關程知嶽什麼事。夏彌雪追問,他說在忙,回頭再說。
再貌合神離的家庭也要在除夕夜這天坐在一個桌子吃飯。不過今年是大家庭聚餐,奶奶剛過八十大壽,她想再把兒孫們聚在一起,小輩自然不會推辭。
兩個已經嫁人的姑姑自然是在夫家過年。所以只有程國陽和程國新兩家一起吃飯。
地點依舊是上次的酒樓,但因爲人少了,所以換了個小的包廂。
伯母買了新的金手鐲,大冬天的,她一進包廂就把呢子大衣脫了,裏面是中袖修身毛衣裙,爲了顯擺真是拼了,也不知她冷不冷。
夏彌雪還是不想和程國新同車,但這是除夕夜,爲了體現“家庭和睦”,四人分兩路到達,在酒樓下匯合後再坐電梯上去。
這才有了四個人一起進包廂的場景。
“奶奶,伯父,伯母,新年好。”
夏彌雪照樣跟在程知嶽後面,大樹底下好乘涼。
屁股還沒坐熱,伯母就迫不及待地問起程知嶽的事。
夏彌雪才回過味來,哦,原來打點人際關系就是接受伯父安排的相親。
“你得相信伯母的眼光。”
程知嶽連續收到好幾條微信,是那個女生的信息。
身高,體重,學歷,愛好,家庭背景,家庭成員。背景調查得真夠詳細,不知道的還以爲是什麼特殊選拔,原來只是“交個朋友”。
“挺漂亮的,”夏彌雪只是遠遠看到了照片,一個字沒看清,她看熱鬧不嫌事大,慫恿他,“程知嶽,去試試。”
“小雪呢?”伯母面帶微笑,“又過一年啦,時間可不等人。”
“我已經談着了,”夏彌雪有種腰杆都硬了幾分的錯覺,至少在這種場合,有對象真的能避免很多麻煩。
“條件怎麼樣啊?”
“還行。過得去,”夏彌雪不想像查戶口一樣把對方家底翻個底朝天,只是談戀愛,沒必要。
“你們空姐的消費水平應該挺高的,你不要眼高於頂,但也不能太委屈自己。女人啊,到了一定年齡,過得好不好,全都寫在手上,臉上。”
她又裝作不經意地舉起左手,金鐲子閃閃發光。
夏彌雪很想翻白眼,看到了看到了,全世界都看到了,你的金鐲子,你老公兒子給你新買的金鐲子。
“嶽嶽,怎麼樣?有想法沒有?”
“嗯,”他點頭,“我覺得挺好的。”
“是吧,人家女孩子也覺得你挺好的。正好趁着過年大家都休假,趕緊見一面,熟悉熟悉。”
“嗯,好。”
“那我把她聯系方式推給你?哦,不對,今晚不合適,你看我着急忙慌的。伯母啊沒有別的意思,就是希望你們個個都好。”
“謝謝伯母。”
服務員開始上菜,話題又轉向別的,程知嶽又被奶奶叫過去,只剩夏彌雪一個人坐着。
她無聊,開始玩手機。
徐馳家的年夜飯看起來很豐富,滿滿一桌,目測有十幾個菜。看來他那邊也是一大家子人。
“寶寶,你吃飯了嗎?我肚子好餓,可是還要等人。”
徐馳當面不敢這麼叫,他只有線上才能放心大膽地肉麻。
“還沒呢,在上菜。”
“可以給我看看你的菜嗎?”
“還沒上完呢,一會兒我再拍。”
“寶寶,我好想你,可我們才分開不到兩天,我覺得過了兩百年。”
夏彌雪笑了,她能想象出徐馳的表情。
“誇張。”
“你的嘴唇好軟好香,早知道我多親幾下再走。”
“等你回來。”
“那你讓我抱着親十分鍾我再鬆開,你可不許推開我。”
“好,你是坐小孩兒那桌嗎?”夏彌雪看到他旁邊的飲料全是橙汁,覺得有點可愛,徐馳在家裏應該也還算小孩吧,他不喝酒,只喝橙汁嗎?
“是啊,我是小孩裏最大的那個。”
“那你別跟我聊這些了,太肉麻了,少兒不宜。”
“什麼!你是我女朋友,我跟女朋友肉麻怎麼了?”
過了會,他發了一條語音,是幾個小孩子在起哄。
“女朋友,哥哥有女朋友,哥哥,女朋友是什麼?”
“你搞什麼啊徐馳,別教壞小孩。”
“是他們要湊過來看的!”
“我該怎麼回答他們?女朋友是什麼?”
“女朋友就是女朋友啊,你說小孩子別打聽這些,長大就懂了。”
“好哈哈哈。他們一定也會很喜歡你的,我還不打算和大家宣布,可是要藏不住了,這些臭小孩八卦得要命……”
“先別說吧,”夏彌雪覺得不確定的事太多,“說了會很麻煩的。”
“爲什麼?難道我們會很快分手嗎?都到不了我帶你回家那天?”
“不是。”
夏彌雪也不知道該怎麼說,但是她把和男朋友回家這件事看得很鄭重,如果沒有和他結婚的打算,那還是不要做。
“我要吃飯了,一會再說。”
就這樣,她放下手機,感覺像一口氣跑了800m一樣累。
爲什麼成年人的戀愛這麼復雜,一定要和婚姻綁定?
“怎麼了?”程知嶽坐過來,“看你剛才還聊得很開心。”
“沒什麼,”她扶着額頭,“等你有女朋友,你大概也會懂現在的我。”
他不說話了,伯父喊他過去喝酒,他就去。一杯接一杯地喝,不敬酒的時候也喝,偶爾吃幾口菜。
整個飯局的氣氛比上次壓抑,大概是因爲沒有小孩鬧騰了,伯母嘴巴再多也沒辦法一直叭叭。
九點散場。
夏彌雪吃得太多了,感覺很罪惡,想到除夕夜健身房不會開門,於是決定遛狗。
“街上人太少了,遛狗不安全。”
“狗會保護我的,”夏彌雪不以爲然,“吃這麼飽,我睡不着。”
“那我陪你吧。”
程知嶽今晚陪着喝了不少酒,他走路的腳步都有點飄,下樓梯也東倒西歪,就這樣還要陪着遛狗?
“不要了,你趕緊回家休息,我自己去,”夏彌雪實在不放心,她剛要替他叫車,卻被一把搶了手機。
“別叫,不是要遛狗嗎?”
“可是狗……狗還在家裏。”
“那就把狗帶出來。”
“所以要打車啊,”夏彌雪又把手機搶過來,可是程知嶽不給,他說,“用我的打車。”
這不都一樣嗎?夏彌雪覺得他大概是有點醉了。
到了小區樓下,夏彌雪才想起來,哎呀,狗在徐馳家,程知嶽又不知道,所以打車終點定位默認成她這兒了。
“師傅,我們終點定位定錯了,我現在……”她話音未落,坐在一旁的程知嶽“啪”地倒在她身上。
算了,人都這樣了,還想遛狗。
“不用了師傅,我就到這。”
好在程知嶽還能走,大概是司機的車技太差,他有點暈,並不是醉倒的。
“你慢點啊,慢點走,扶着欄杆。”
夏彌雪跟在他後面,覺得有點新奇。
程知嶽很少喝酒,喝醉的次數更是屈指可數,他的兩個職業都紀律嚴明,要時刻保持清醒和警惕。高中、大學的程知嶽更是滴酒不沾,因爲程國新愛喝酒,不僅愛喝酒,還喜歡喝了酒跑到街上瞎逛,有時走路,有時騎車。
程知嶽討厭和程國新有遺傳物質之外的共同點。可偏偏血緣關系就像玻璃底下的灰塵,彈也彈不掉。
程國新肉眼可見地老了,他長了老人斑,整張臉的皮肉都鬆了,頭發也快掉光,僅有的幾根也泛白,稀疏地貼在腦門。他這樣的人能活到今天真是賺大發了。
看到程知嶽終於願意相親,程國新的臉上才有了一點笑容,那笑容很卑微,很小心。
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我來。”
夏彌雪想着,就走到了5108門口。
程知嶽停在門口不進去。
“進去呀,愣着幹嘛。”
得到允許,程知嶽才進門,他的一舉一動生硬得像機器人。
“坐,”她拍拍沙發,程知嶽就坐她拍過的地方。
“程知嶽,你在扮演機器人嗎?”夏彌雪笑了,“我給你煮個醒酒湯,你坐着別動啊。”
夏彌雪喝多的時候也會給自己做黃豆芽醒酒湯,清淡解酒,喝下去胃會舒服點。
鍋中加水燒開,加入黃豆芽和蒜末,加生抽調勻,小火煮10分鍾,再加入鹽和白胡椒粉調味,撒點蔥花就可以出鍋。
聽起來是黑暗料理,但意外的很好喝。
她把醒酒湯盛出來,看到已經倒在地毯上的程知嶽。
他剛才不是坐在沙發上嗎?
夏彌雪把他扶起來檢查有沒有磕到額頭之類的部位,還好沒有。
“程知嶽,醒醒,喝湯了。”她拍拍他的臉,沒反應,把眼皮扒開,嚇了一跳,全是紅血絲。
程知嶽到底幾個晚上沒睡好覺,眼珠子紅成這樣。
剛才顧着吃飯聊天,根本沒注意到。
既然他缺覺就讓他睡吧,不喝醒酒湯,酒也會醒的。
夏彌雪扛不動他,好在地毯剛清潔過,也還算柔軟,她打開客廳的暖氣,給他墊上枕頭,蓋好被子。
忙完這些,夏彌雪決定洗個澡。程知嶽一身酒味煙味,都怪大伯那個老煙鬼老酒鬼。
洗了澡,夏彌雪只裹着浴巾出來,她受不了頭發絲有煙味,頭也洗了。
本以爲程知嶽已經醉倒可以穿得隨便點,沒想到出了浴室看到他已經坐起來了。
“你醒了?”
程知嶽沒反應,他低垂着頭,在按摩太陽穴。
“頭疼了吧?誰讓你喝那麼多。”夏彌雪決定先換身衣服吹個頭發再管他。
換上睡衣,她正在吹頭發呢,程知嶽推門進來。
這是夏彌雪住進來以後,他第一次走進這個房間。
“程知嶽,你沒洗澡,臭死了,不許進我房間。”她推了他一把,可他一動不動。
房間沒開燈,夏彌雪看不見他的表情。
她吹得差不多了,關掉吹風機,拉着程知嶽的衣角出房間。
“程知嶽,喝個醒酒湯吧,”她把他摁在沙發上,剛要端醒酒湯,程知嶽忽然拽住她,他一只手就能握住她兩只手,夏彌雪微微掙扎,等着他的下一步動作。
程知嶽要幹什麼?
“你……”
還沒等她反應,程知嶽另一只手摁在她的腰上,稍一用力,把她往懷裏帶。
夏彌雪“咚”一下撞進他結實的胸膛。她整個人是懵的。
“你……你是真的嗎?”程知嶽布滿繭的手溫柔地撫摸她的臉頰,“你是真的嗎?”
好像不需要她的回答,他又把臉貼過去,輕輕地蹭她的臉頰,一邊撫摸她的頭發。
“你……你是真的嗎……”
他的身體在顫抖。
許久,夏彌雪感到臉頰有水,她沒費什麼力氣就掙脫了程知嶽,她一摸,才知道那是程知嶽的眼淚。
程知嶽哭了,他邊哭邊顫抖,傷心得不能自持。他怎麼哭了?難道是因爲太不想相親了嗎?還是工作遇到了不能解決的困難?還是……
他哭得好傷心。夏彌雪也跟着心酸了,她抱着程知嶽,讓他能感到她是“真的”。
“我是真的,我在這裏,”她輕輕拍打他的後背,又摸摸他的頭發,就像小時候媽媽哄她一樣。
“我是真的,我是真的……”
“程知嶽,有什麼傷心事,可以和我說。”
過了好一陣,程知嶽終於不哭了。夏彌雪新換的睡衣全是他的眼淚,她好無奈。
“哭成這樣,”她捧着他的臉,他的悲傷那麼滿,快要把人溺死了。年少時,這是多麼好看的一雙眼睛,怎麼現在都不會笑了?
“是多傷心的事,跟我說說吧。”
他不說話,也沒別的反應,只是就這樣坐着,一動不動地盯着她看。
“看我幹嘛?我有那麼好看嗎?”夏彌雪戳戳他的手臂,他不動,又戳戳他的臉頰,他也不動。
“你在和我玩123木頭人嗎?”
“好吧,你贏了。”
他搖頭,意思是不服輸?還是再來一次?
“那我閉眼,再睜眼,睜開眼你再動就輸了。”
他點頭。
夏彌雪閉上眼,再睜開眼,嘴唇被同樣柔軟的東西覆蓋住了。
程知嶽親了她。
“……”
她不敢相信剛發生的事。她碰了碰自己的嘴唇,還在確認一秒鍾前的吻是否真實發生。
“我不可以親你嗎?”程知嶽很茫然,他垂下眼眸,嘴角向下,好像剛受了委屈,“反正這是我的夢,我想做什麼都可以,你又不是真的。”
夏彌雪一句話也說不出了。
那個晚上,她強行給程知嶽灌了幾口醒酒湯,他喝不進去,跑去洗手間全吐了,那之後,他終於安穩地睡着了。
夏彌雪讓他枕在腿上,直到他睡着才換成枕頭,她實在扛不動死沉的程知嶽,只能讓他睡小沙發。他那麼高大一個人,躺下了腿也伸不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