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夜。
徐馳如約而至，夏彌雪拖了將近15分鍾才下樓，她不是故意遲到，因爲卷發棒突然出問題，溫度一直上不去。
“抱歉，久等了。”
徐馳爲她打開車門，夏彌雪能嗅到車內彌漫的花香。
他的造型和以往的運動裝不同。內搭淺灰純色高領毛衣，外搭駝色呢子大衣，配直筒深色牛仔，深棕色皮質短靴。紅綠格紋圍巾在肩頭隨意搭着，增加了聖誕的節日氛圍。
“造型不錯。”
徐馳被誇了，沾沾自喜。
“沒關系，等你我樂意。”
“座椅的寬度合適嗎？要不要再調整？”
“姐姐，你今天真漂亮，不是說之前不漂亮，其實你素顏化妝都很漂亮。”
“抱歉，我有點緊張，雖然不是第一次約女生出門。姐姐，你別嫌棄我。”
徐馳真像一只小狗。夏彌雪總這麼想，見人就搖尾巴，想黏上來要貼貼的小狗。
出於對約會的尊重，夏彌雪也提前一個半小時洗頭、洗澡、化妝、挑選衣服、做發型。她對着鏡子卷頭發，忽然很想知道程知嶽平安夜會怎麼度過？
“今晚你有什麼安排？”
“值班。”
“原來平安夜的平安是你們在守護，辛苦啦。”
“我在準備出門，女生約會前爲什麼會有這麼多步驟？以前不覺得麻煩，現在真的搞不動了。大概是老了。”
程知嶽看到她的信息就笑了，他真上網搜了“女生約會前要準備什麼”。
“玩得開心，到家了跟我報個平安。”
如果能再喜歡徐馳多一點，大概就不會覺得“搞不動”。大學和男友約會，她能提前三個小時準備，從頭發絲到腳指頭，從劉海彎曲的弧度到口紅塗抹的面積，一切都要在能實現的範圍內達到完美。
也許是年歲漸長，約會的激情也在消退。
夏彌雪坐在副駕，腦海裏思考的卻是這樣的問題。爲什麼不再因爲約會而快樂呢？她明明也還渴望愛情。
“空調會不會不夠暖？”徐馳把手伸到出風口。
“夠的，”夏彌雪看着窗外發呆，“和我待在一起，你不會覺得悶嗎？”
“不會啊，姐姐爲什麼這麼說？我喜歡和你待在一起，才很想把你約出來，”徐馳撓頭，“是不是我話太多了，有點吵到你。”
“不是。你別誤會，我就是覺得我話太少了，怕你悶。”
“噢！沒事的姐姐，你想說話就說，不想說話就不說。不用擔心我，我只要和你一起就開心。”
車內流動着舒緩的音樂，徐馳開車很穩，車子駛出市區，上城際高速。夏彌雪就在短暫的路途中做了個夢。
也許是最近一直擔心程知嶽的狀態，所以她的夢放大了現實的情緒。她夢到程知嶽出任務時被火光吞沒了。他義無反顧地沖向火場，不管她喊什麼都沒有回頭。
“啊……”
夏彌雪被嚇醒了，她出了一身冷汗。
還好，只是夢。
“前面，能麻煩你停個車嗎？”
剛好有個加油站，夏彌雪需要下車透個氣。
“沒問題。你怎麼了？臉色看着不好。”
“沒事。可能有點暈車。”
她的心跳得很快，直到雙腳落地才有那只是一場夢的實感。
夏彌雪去了趟洗手間，鏡中的自己臉色確實很差，夢很短，可是很真實，真實到好像正在發生。
不行。
她直接打給他，電話響了三聲，沒人接，程知嶽從不會讓她等待超過兩聲。
她再打，還是一樣的結果。
這次她打給媽媽。
“媽媽，你今晚吃蘋果了嗎？”
“爲什麼要吃蘋果？”媽媽不懂年輕人的節日。
“今天是平安夜啊，”夏彌雪笑了，“那你吃晚飯了嗎？”
“還沒呢，在做飯，怎麼了？你從不在這個點給我打電話。”
“我……我想問你，哥去值班了對嗎？”
“他不在家，應該就是在值班。”
“那你有聽到消防車的聲音嗎？”
“沒有……小雪，你沒事吧？”媽媽一下就緊張了，“出什麼事了？”
“我做了個不好的夢。我想找到程知嶽，聽聽他的聲音。”
“哎呀，就是個夢，”媽媽順着胸口的氣，“你嚇死我了，別胡思亂想，你哥安全着呢。”
“媽。我回來了。”
正說着，夏彌雪就透過電話聽到他的聲音。
“小雪找你。”
程知嶽疑惑，不是約會去了？
“怎麼了？”
“哥！我，我就是突然想你了，”夏彌雪不想提那個夢，“我想聽你說話。你說三句，我就掛電話。”
北風呼嘯，寒冬肅殺，黃昏的街道少有人行。對面家的客廳亮起溫暖的星星燈，一個小女孩坐在地毯上玩拼圖。
程知嶽站在窗邊，當下已是深冬。夏彌雪回來有半年了。
夏彌雪勇敢又有主見，非常獨立，爲了爭取空姐的工作付出很多努力，她一定不想回小縣城。至少要工作8年、10年甚至更久，她會等到媽媽垂垂老矣，需要人照顧，到那時她一定有了家庭，也許孩子都上小學了，到那時她才會回來。
夏彌雪沒說錯，程知嶽申請跨單位調劑時的確有許多選擇，如果可以，他可以十年只見她一面，甚至更久。久到兩個人都變成了老頭老太，久到程知嶽再見時不會再有妄念。
可他舍不得。
人最大的弱點就是舍不得。程知嶽大一一年頻繁往返於家和學校，夏彌雪是他的錨點。夏彌雪去北京，程知嶽也想去，可他找不到合適的理由，除非她需要。她需要的時候，他就會出現。
等到她身邊有了能依靠的人，程知嶽就自覺離開。他害怕工作後有了更多的自由，會無法抑制瘋狂生長的想念，會忍不住跑去她的城市，期待和她在一起。
所以程知嶽選擇入伍。軍隊紀律嚴明，條件艱苦，出行受限。他會有很多的時間消耗對她的想念，如果實在想，那就想吧，想到不再想爲止，反正也不會再見。
執行任務意外負傷後，醫療期滿，綜合評估後，組織判定程知嶽無法繼續勝任原本的工作。
五年軍旅生涯由內而外深刻而持久地塑造了他。
天高任鳥飛，他終於可以舒展羽翼。可程知嶽知道，他從不是自由的飛鳥，他是風箏，在十六歲的那個早晨，是他親手把風箏線交給了夏彌雪。
他不能直面無法言說的感情和有“變態傾向”的自己，可也做不到徹底放下。
五年，程知嶽的想念還沒耗盡。
最後，他選擇回縣城。這裏有她牽掛的家人，她始終會回來，不管在多久之後，程知嶽總能遠遠地再看她一眼。他可以什麼都不求。
一別六年，物是人非。家、學校、街道、商店，她的影子無處不在。
她讓程知嶽對明天有所期待，可又永遠不會出現在他的明天。
三年後、五年後，甚至更久之後，程知嶽不知道風箏什麼時候能被放逐天際。有風時自由飛翔，沒風時粉身碎骨。
這一生他也無可奈何。
“三句話……”
“嗯，你快說。”
“你能回來我很高興。”
“希望你永遠快樂幸福。”
“你什麼時候讓我自由……”
他說最後一句話時剛好有輛大貨車經過。夏彌雪努力貼近聽筒，卻還是沒聽清最後兩個字。
“哥，最後一句是什麼？”
“沒什麼。我說完了，三句話。”
“可我沒聽清。”
“快去吧，別讓人家久等了，”程知嶽哄她，“路上看到有很大很漂亮的蘋果，我買了幾個，等你回來一起吃。”
“好吧。哥，平安夜快樂！”
“平安夜快樂。”
掛了電話，媽媽正坐在沙發削蘋果。電視機的聲音不算大，程知嶽不知道她有沒有聽到和夏彌雪的對話。
“來，吃蘋果。”
“謝謝。”
媽媽對程知嶽的感情很復雜。一方面，她喜歡也心疼這個孩子，早年卻因害怕程國新的威嚴沒能護着他，他受的傷害不計其數。另一方面，程知嶽對夏彌雪很好，甚至比親生哥哥還好。她不知兩個孩子是如何建立起深厚的感情。
哪怕在過去的五六年，二人見面的次數一只手就能數過來，但再見還是情同手足。她覺得很欣慰，女兒在世界上多了個能依靠的人，這是幸運也是幸福。
“小程，今天平安夜，不和朋友出去玩嗎？”
“我吃過飯去健身房，約了人的。”他大口咀嚼着蘋果。
“小雪今晚約會的對象，你有多少了解？可靠嗎？”
“不太了解，得看她的感覺。”程知嶽實話實說。
“唉，我是擔心她。她太有主見太有想法，我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
“媽，她有分寸，你放心，”程知嶽站起來，看時間差不多了，“我出門了。”
程知嶽沒去健身房，他臨時起意，又去飆車。今晚約了幾個騎友，他打算玩到凌晨。
徐馳帶她來了家環境很好的私房菜館，在一座鮮花盛開的空中花園，這裏居高臨下，可以俯瞰整座城市的夜景。
一架飛機閃着信號燈在夜空中劃過，那是即將降落的航班。夏彌雪抬頭望去，上面大概會有她認識的人。
“菜還合口味嗎？”
“合口味，”夏彌雪晚餐一般只吃六分飽，她在這方面一向克制，“環境也很好，謝謝你這麼用心準備。”
“只要姐姐開心就好。”
“失陪一下，我去個洗手間，”她習慣餐後補妝，不管和誰約會，她一旦出了門就要時刻保持好的狀態。
竟然真的碰到熟人了。
張麗麗，她之前的同事。
夏彌雪和她有過一段不愉快的過往。其實就是工作安排上的摩擦。張麗麗以爲自己是被夏彌雪擠下去的，沒想到她是被調走的，又恰好換了夏彌雪代替她。
夏彌雪就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造謠。張麗麗造謠說她表面做自媒體，實際是要吸有錢人做粉絲，她想通過這種方式嫁入豪門，實現階級跨越。她熱愛的工作，其實只是臨時的跳板。
好在夏彌雪有個明辨是非的領導，領導沒有偏聽偏信，夏彌雪的工作能力她看在眼裏。反而是張麗麗心術不正，專門想走旁門左道，踩着別人的肩膀往上爬。
張麗麗也在洗手間補妝。夏彌雪上次見她已經是一年前。她在原單位幹不下去，好像跳去別的航司了。
“喲，小雪，好久不見。”張麗麗從鏡子裏看她，又把目光轉至現實，那種自下而上的凝視令人生厭。
“麗麗，好久不見。”夏彌雪假笑。
“炙手可熱的大紅人，現在該升乘務長了吧？”張麗麗陰陽怪氣，“我聽起你跟張哥關系不錯，私底下經常約飯約健身。張哥可有老婆孩子，你如果要臉的話，最好保持點距離。”
張哥是機長，夏彌雪以前常和他執行飛行任務，他爲人風趣幽默，和大家相處得都很不錯。只是私交甚篤從何說起？不過又是謠言。
“無憑無據造謠，小心口舌生瘡，穿腸爛肚，”夏彌雪保持微笑，“那你呢麗麗。哦，天哪。”
她表情很mean，好像張麗麗是只剛化人形的癩蛤蟆。
“你的臉，卡粉好厲害，像那個……東非大裂谷！臉皮怎麼鬆成這樣，側面看都沒有下頜線了。瞧瞧你的手，你買不起護手霜了嗎！老得像脫水的絲瓜瓤！我送你吧，這瓶還有一半，別嫌棄，好歹是歐舒丹的……你呀，是不是又貪便宜買微商產品，省錢給你那賭狗男友買……”
夏彌雪輸出到一半，徐馳打電話過來。她去得實在太久，他擔心她遇到什麼事了。
“沒事，遇到以前的好姐妹，在洗手間敘舊，不用擔心我。”她掛斷電話，又接上剛才的話。
“你讓他別老買巴西贏了，買點別的球隊，興許能給你多掙幾張面膜錢。”
夏彌雪噴爽了。她塗好口紅，對着鏡子抿嘴，狀態很好，甚爲滿意。她踩着五厘米細跟高跟鞋，噠噠噠噠離開。
張麗麗被懟得啞口無言。她迅速收拾好化妝品，跟出去，想看夏彌雪這牙尖嘴利的表子談了個什麼樣的男朋友，能嘚瑟成這樣！
“久等了，”夏彌雪對徐馳展開笑容，“不好意思。”
“沒事，我怕你遇到什麼事不能應付。”
“小意思。”夏彌雪端起紅酒杯一飲而盡。
他們坐在露台，環境好，但因爲冷沒什麼人。張麗麗沒跟出來，她只是隔着玻璃看。
夏彌雪當然知道她在看，她還怕她不看。
徐馳身高腿長，年輕帥氣，今天又收拾打扮了才出門，怎麼看都比張麗麗的男朋友強一百倍。
“是那個女生？她一直在看你誒。”徐馳也注意到了。
“別管，讓她看，”夏彌雪氣定神閒，“一會下樓再遇到，你陪我演一演。”
徐馳再樂意不過了。
“姐姐，我做你真的男朋友也願意，只要你給個機會。”
夏彌雪還沒想到那呢。她修長的手指夾着酒杯，目光追隨紅色的酒液，逐漸變得迷離，“再給我添點，謝謝。”
“你真喜歡我啊？”
“真……真喜歡啊。我對你一見鍾情。”
什麼一見鍾情？多半是見色起意。
“再說吧，我對你還沒有要在一起的沖動。”夏彌雪拎起包包，走路有點晃。
她其實沒喝醉，只是微醺，這是最好的狀態，走路好像騰雲駕霧，腦子懵懵的，什麼也想不了。
徐馳扶住她，想靠近又不敢太近。
電梯快速下降時，徐馳在想，到底怎樣才能產生在一起的沖動？
他帶着這個問題一直想，一直送她到樓下也沒想明白。
“我上去了，今天謝謝你，體驗很好，真的，”夏彌雪豎起大拇指，“你回去慢點開，沒喝酒也要慢。”
“好，”徐馳眼巴巴的，那個問題纏着他，“姐姐，什麼是在一起的沖動？”
“小屁孩，自己想。還要我教你怎麼追人嗎？”
“可我真的想不明白。”徐馳站在原地，直到再也聽不見高跟鞋噠噠噠的聲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