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宮裏邊兒來人宣讀了聖旨後,國公府的朱漆大門終日敞着,往來送禮道賀的車馬幾乎要將門前的青石路碾出深痕。
府內更是忙得人仰馬翻,開始着手掛上紅色綢緞扎成的喜花,整理嫁妝,記下清單,再一一放置到準備好的樟木箱裏,那箱子表面打磨得光可鑑人,不同的箱子或鑲嵌着螺鈿,或鑲嵌着玉石、象牙等,形成雅致的圖案,肉眼可見的價值不凡。
沈詞的漱玉軒和林藿藿的西廂院算是府裏唯二清淨些的地方,與外面呼來喝去的熱鬧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一日午後,沈擎親自捧着一個紫檀木匣子來了,那匣子外由金粉繪制了不俗的圖案。
他揮手屏退侍立的錦書,將匣子放在女兒面前的小桌上。
匣子打開,裏頭並非金銀珠玉,而是一疊厚厚的田產地契、房契,以及幾把樣式古樸的銅鑰匙。
“詞兒”,沈擎的聲音有些厚重。
他指着那幾把鑰匙,“這是城外三個田莊和城中幾處鋪面的鑰匙,你好好收着,這些收益都歸在你自己的私賬上,由你從國公府帶過去的老人管着,不必入東宮的賬。”
他又拿起那疊地契,手指在上頭無意識的摩挲着,“這些,是江南幾處上好的水田和桑園,雖離得遠,卻都是出產豐厚的,你母親又給你添置了些帝都的宅院,都在這兒了。”
他頓了頓,看着女兒沉靜的眉眼,話到了口,卻咂了咂嘴,終究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
“這宮裏,自然是什麼都不缺的,可有些東西,手裏攥着自己的一份,心裏才踏實,我孩兒啊!爲父只能幫你這麼多,入了東宮,以後的路,可要你自己走了。”
他話未說盡,沈詞卻懂了,父親這是在爲她留後路,宮裏總是有許多要打點的地方,怕她在東宮,銀錢上受制,或是有什麼不便之處。
她鼻子一酸,面上卻漾開一個淺淡的笑意,伸出雙手將匣子輕輕合上,“女兒明白,讓父親費心了。”
晚膳後,母親柳氏又來了,攜着兩個捧着衣料的老人,她們把手中的衣料放在桌上,繼而站到旁邊。
柳氏則拉着沈詞的手圍到衣料前,在燈下細看那些流光溢彩的料子,說是宮裏賞下來的,要趕着再做幾身家常的衣裳。
“東宮裏的人呐,眼睛都毒得很,衣衫首飾半分馬虎不得,不能讓人小瞧了去!”柳氏說着,拿起一匹青藍漸染的料子在沈詞身上比了比,眼神卻有些飄忽,顯然心思並不全在衣料上。
直到嬤嬤們退下,柳氏才攥緊了女兒的手,聲音壓得低低的,“詞兒,你聽娘一句,此番嫁過去,萬事定要忍字當頭,那林氏女,太子既放在心裏,我看遲早是要入了那東宮,往後你便莫要明着與她計較,免得失了身份,不管怎樣,你是正妃,只要不行差踏錯,她再如何,也越不過你去。”
她看着女兒年輕姣好的面容,眼圈微微紅了,“只是苦了我孩兒,這般金尊玉貴的養大,如今卻要去那樣的地方。”
沈詞反手握住柳氏的手,聲音雖輕,但卻穩,“母親,這些話嚴嬤嬤都囑咐過了,女兒曉得輕重。”
說起嚴嬤嬤,她是三日前到的國公府,是皇後身邊多年的老人,頭發梳得油亮,一根不亂,臉上沒有一點笑容,顯得嚴肅而板正。
她來了後,漱玉軒的氣氛更沉凝了幾分。
“沈小姐請看。”嚴嬤嬤示範着邁步,裙裾紋絲不動,只有珠釵的吊墜極有規律的微微晃動,“此身姿,貴在穩,步行搖曳乃是輕浮,行走時,肩要平,背要直,抬頭目視前方,餘光掃及左右三寸即可。”
她不僅教舉止,更將東宮裏的人事規矩,掰開揉碎了講。
“東宮屬官,以太子詹事爲首,掌統府、坊、局之政事,以輔佐太子,沈小姐日後雖不必直接管轄,卻需知其職權,做到心中有數。”
“太子寢殿及太子妃居所內設典闈、掌闈、女史若幹,這些人的身契背景及執掌之事,稍後老身會呈與小姐細看。”
“大婚禮儀,最爲繁瑣,婚前一日,宮中會遣命婦告祭太廟、天地,婚當日,沈小姐需着翟衣,戴九龍四鳳冠,先拜別父母宗祠,於府門外升鳳輿,由內監持節前導,自中門入宮。”
她聲音不高不低,但這些話好像戴着枷鎖,將“太子妃”三個字具象化,沉重的壓在沈詞肩上。
這些時日,林藿藿倒是安分了不少,待在她的西廂院裏,也甚少外出。
而東宮那邊的動靜,倒是時不時傳進沈詞的耳朵。
聘禮是極盡隆重的,一百二十八抬杠箱,披紅掛彩,浩浩蕩蕩抬進國公府,引得全城百姓圍觀看熱鬧,嘖嘖的稱羨了許久。
“哎喲我的天瞧瞧那對大雁,活蹦亂跳的,真是好兆頭!”
“這聘禮,怕是公主出嫁也不過如此了!”
“國公府的小姐真真是好福氣啊!太子殿下如此看重!”
然而,在這滿城喧囂的對比下,東宮卻靜得出奇。
太子夜宸自始至終未曾露面,連下聘那日,也只是按制度派了詹事前往,所有大婚的事宜,他一應全交由禮部和屬官操辦,自己則稱政務繁忙,避不現身。
偶有屬官不得不入內請示,一進去,便瞧見那太子殿下倚在窗邊的軟榻上,手裏拿着一卷書,似讀非讀的,眼神也不知道落在何處。
問及婚禮細節,他也只是懶懶的揮揮手,“依例去辦便是,何必來煩孤?”
一次,下人捧着大婚當日需太子佩戴的衣飾請他過目,他只看了一眼,便漠然轉頭,望着庭院中一株開得正盛的石榴花,淡淡道,“放着吧。”
那石榴花紅得灼眼,是多子多福的吉兆,可他的眼神,卻冷得像上了霜。
這些消息,自然瞞不過沈詞。
錦書氣得偷偷抹淚,爲她家小姐委屈。
沈詞卻只是靜靜的坐在窗下,手裏的那卷書,半晌未曾翻動一頁。
窗外是喧鬧的人聲和蟬鳴。
她只覺得,那厚重的聘禮和隆重的儀制,就像是一場盛大的戲,而她與那位許久未曾露面的太子,不過是戲台上兩個身不由己的提線木偶。
紅綢喜花,堆砌出一派繁華熱鬧的景象,可那熱鬧底下,卻滲着絲絲縷縷的涼意,在這夏初的暖風裏,無聲無息的攀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