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後的清晨,空氣中還殘留着魚腥與潮氣,舊廠街卻醞釀着一場前所未有的風暴。
十一家商戶的代表,手裏捏着一模一樣的牛皮紙文件,面色凝重地走進了唐家兄弟的“辦公室”——一間由廢棄倉庫改造的屋子。
爲首的是賣了二十年帶魚的老李,他將那份《退出承包協議書》拍在桌上,聲音不大,卻字字千鈞:“小龍哥,小虎哥,我們決定不續約了。”
唐小龍正翹着二郎腿剔牙,聞言動作一滯,眼皮懶洋洋地抬起:“老李,你喝多了?說什麼胡話。”
“我們沒喝多,”另一位商戶跟着把協議書遞上,“我們決定集體加入‘啓航水產聯營體’,高老板那邊能幫我們對接政府的冷鏈配送,還能統一議價,省下的都是血汗錢。”
“啓航水產?”唐小龍嗤笑一聲,猛地將牙籤摔在地上,站起身,壯碩的身軀投下巨大的陰影,“高啓強那個賣魚的?他算個什麼東西!你們想走?我告訴你們,今天誰敢籤這個字,明天你們的檔口就別想有水有電!”
這句威脅在過去百試百靈,但今天,老李卻只是冷冷地笑了笑。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張折疊的通知,展開拍在唐小龍面前:“區水務局和供電所剛發的通知,說我們這是民生保供系統的試點單位,所有商戶的供電用水優先級都上調一級。小龍哥,現在不是你想斷就能斷的了。”
唐小龍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
他一把抓過通知,那紅色的公章刺眼得很。
他不信邪,抄起電話就打給水電所的熟人,可電話那頭卻是冰冷的公事公辦:“龍哥,這事我真幫不了你,市裏下的紅頭文件,說要保障‘智慧農貿’試點。你那點關系,壓不過這文件。”
電話掛斷,辦公室裏死一般的寂靜。
唐小龍的拳頭捏得咯咯作響,他看着眼前這群曾經唯唯諾諾的商戶,第一次感到了失控。
與此同時,市規劃局科員林默的辦公室裏,他正悠閒地翻閱着當天的《京海日報》。
在社會新聞的角落,一則不起眼的報道吸引了他的目光:《我市首批“智慧農貿試點”落地舊廠街》。
報道的配圖上,高啓強穿着嶄新的工作服,站在一台鋥亮的電子秤前,臉上掛着憨厚又略帶自豪的微笑。
他身後,是政府統一出資設計安裝的攤位招牌,上面“啓航水產”四個字在晨光下熠熠生輝。
林默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
這正是他一周前讓高啓盛旁敲側擊,通過一個在宣傳部工作的老同學“無意中”透露出去的新聞線索。
他深知,一旦高啓強被塑造成“政府扶持的創業典型”,他的身上就鍍上了一層官方的保護色。
唐家兄弟那些上不了台面的暴力手段,在聚光燈下便再也無法公開施展。
輿論,有時候比拳頭更有力。
夜幕降臨,惱羞成怒的唐家兄弟還是選擇了他們最熟悉的方式。
唐小虎帶着兩個馬仔,摸到碼頭,用撬棍和匕首將兩輛剛投入運營的冷鏈配送車的輪胎扎得稀爛。
他以爲這只是尋常的警告,第二天睡到中午才懶洋洋地起床,沒想到剛一出門,就被兩名身穿制服的交警攔住。
“唐小虎?你涉嫌故意損毀公共交通配套設施,跟我們走一趟吧。”
“公共設施?”唐小虎懵了,“我就是扎了兩個車胎!”
“那兩輛冷鏈車屬於政府‘菜籃子工程’的試點項目,性質不一樣。”交警面無表情地給他戴上了手銬。
唐小龍徹底慌了。
他四處打電話托關系,卻發現那些平日裏稱兄道弟的部門頭頭,要麼說在開會,要麼幹脆不接電話。
連區工商局那個收了他不少好處的副局長,都在電話裏含糊其辭地勸他“最近風頭緊,收斂點”。
絕望之下,唐小龍動了最狠的念頭。
深夜,他揣着一瓶汽油,鬼鬼祟祟地潛入舊廠街,想一把火燒了高啓強的魚檔。
然而,就在他接近那熟悉的巷口時,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擋住了他的去路。
月光慘白,照亮了那人冷硬的臉龐——是老默。
他一言不發,只是站在那裏,右手漫不經心地把玩着一把彈簧刀,刀刃在月色下泛着寒光。
唐小龍的酒意瞬間被冷汗沖得一幹二淨。
他認得這個人,是高啓強身邊那個沉默寡言的幫手,一個眼神就能讓人脊背發涼的狠角色。
他不敢再上前一步,甚至不敢對視,轉身跌跌撞撞地逃了。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倉皇逃竄的同一時間,他家在郊區的豬圈被人悄無聲息地潑滿了汽油,腥臭的豬糞味與刺鼻的汽油味混合在一起。
豬圈的門板上,用一顆生鏽的釘子釘着一張冷鏈車的行程表,上面用紅筆清晰地圈出了他派人跟蹤的每一次路線和時間點。
城市的另一端,市局法醫室的燈光依舊亮着。
孟鈺脫下白大褂,疲憊地揉了揉眉心。
今天下午,他們接收了一具無名男屍,一個衣衫襤褸的流浪漢,死因是機械性吸入性窒息,像是被人用溼毛巾或塑料袋捂住口鼻導致。
在清理遺物時,法醫助理在他破爛的口袋裏發現了一張被汗水浸透的紙片——“啓航水產臨時工登記表”的復印件。
孟鈺的心猛地一沉。
她順着這條線索往下查,很快確認該男子名叫王二順,確實曾在高啓強的魚檔打過幾天零工,負責夜間搬運貨物,三天前突然失蹤。
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了她。
她立刻通過安欣的關系,申請了對高啓強手機的緊急協查。
通話記錄顯示,在王二順推測的死亡時間段內,高啓強曾接到一個來自公用電話亭的來電,通話時長僅爲十五秒。
而那個電話亭的號碼歸屬地,正是市政府家屬大院附近。
孟鈺的呼吸驟然急促起來。
市政府家屬大院……林默就住在那裏。
那個彬彬有禮、看似無害的規劃局科員,他的身影和高啓強的微笑、流浪漢的屍體、唐家兄弟的節節敗退,在她腦中交織成一張復雜而恐怖的大網。
她緊緊攥着初步的調查報告,快步走到林默辦公室所在的樓層。
她站在那扇緊閉的門外,手心冒汗,心髒狂跳。
她幾乎可以確定,門後那個伏案工作的男人,正用某種她無法理解的方式,遙控着舊廠街發生的每一場“意外”。
深夜,林默位於出租屋內的台燈依然亮着。
一部老舊的諾基亞手機在桌上震動了一下,屏幕亮起,是一條短信,來自老默:“唐小龍聯系徐江,想用舊廠街的賬本換取保護。”
林默看完短信,隨手將其刪除。
他拉開抽屜,拿出一個黑色的筆記本,翻到新的一頁,用鋼筆在上面冷靜地寫下一行字:“讓‘海川文化’財務部,以公司名義向市慈善總會追加一百萬捐贈,定向注明‘用於舊廠街困難商戶法律援助專項基金’。”
寫完,他利落地合上筆記本,起身走到窗前。
夜色如墨,遠處的霓虹模糊成一片光暈。
忽然,他瞳孔微縮,對面那棟居民樓的樓頂,一道矯健的黑影一閃而過,隨即幾個起落,便悄無聲息地融入了下方的黑暗之中。
舊廠街的王座正在易主,而真正的棋手,依舊藏身於無人注視的燈火之下。
京海的夜還很長,但所有人都隱約感覺到,黎明到來時,舊廠街的天,就要徹底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