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棺!”
兩個字,從朱元璋的嘴裏吐出來,震驚在孝陵前每一個人。
一瞬間,所有的聲音都消失。
火把燃燒時爆裂的“嗶剝”聲,夜風吹過鬆林的“嗚嗚”聲,數千人壓抑的呼吸聲,全都沒了。
一個離得近的京衛小旗,手裏的長矛“哐當”一聲沒握住,掉在地上。
他卻毫無反應,只是直挺挺地跪着,整個人成一尊失魂的泥塑。
開啓皇陵,挖掘皇孫的棺槨。
這是刨祖墳!
是忤逆人倫、驚動鬼神的大不敬之舉!
大明開國三十年,誰聽過這等荒唐事?
更何況,下這道命令的,正是這座皇陵未來的主人,當今的天子!
跪在人群最前方的蔣瓛,兜鍪下的臉一片冰涼。
他以爲今夜的陣仗,是要將守陵衛上下屠戮幹淨,他連怎麼用刑都想好了。
可他萬萬沒算到,皇帝的怒火,竟會燒向地下的皇孫。
他不敢動,甚至不敢呼吸,只是將頭更深地埋下去,恨不得當場變成一塊不會思考的石頭。
死一樣的寂靜中,終於有一個人有動作。
中軍都督僉事,魏國公徐輝祖,從隊列中站起來。
他快步走到朱元璋的馬前,利落地單膝跪地,抱拳。
“陛下。”
“開啓皇孫地宮,事關國朝體統,非同小可。”他頓一下,
“須由工部督造官員現場勘查,禮部官員全程監察,並由欽天監擇定吉時。此刻擅動,恐……”
他的話有理有據。
這是勸阻。
馬背上的朱元璋,沒有低頭看他。
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只是冷冷地看着前方那扇巨大的石門。
他抬起手,將那柄劍鋒上還掛着李景隆血珠的寶劍,慢慢地,插回身邊侍衛的劍鞘。
“哐。”
一聲輕微卻決絕的金屬歸鞘聲。
徐輝祖後面所有的話,都被這個動作硬生生堵回喉嚨裏。
朱元璋高大的身影走到徐輝祖面前。
“咱今天,就是工部。”
“咱,也是禮部。”
他的靴子,重重踩在通往陵墓的石板路上,發出一聲悶響。
“至於欽天監,”他緩緩轉過身,“咱說現在是吉時,現在就是!”
“開!”
最後一個字,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
徐輝祖抱拳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最後卻只能化作一聲低沉的應答。
“臣……遵旨。”
他站起身,臉上再無波瀾,轉身,開始有條不紊地發布命令。
皇帝瘋了,他不能跟着瘋。
他要保證這樁潑天的大事,在流程上不出任何紕漏。
“傳令工兵營!帶絞盤、杠杆!準備開啓地宮!”
幾個負責陵墓營造的老工匠,被錦衣衛從守陵衛的隊伍裏提出來。
他們臉色慘白,哆哆嗦嗦地指認出開啓千斤閘的機關所在。
巨大的絞盤被數十名精壯的工兵合力架起,水桶粗的麻繩套上石門後的機關銅環。
“嘿……唷!”
隨着工兵營校尉的號子,數十名士兵咬着牙,將全身的力氣都壓在粗長的杠杆上。
“嘎……吱……吱……”
令人牙酸的摩擦聲,從地底深處傳來。
塵封了十一年的巨大石門,在絞盤和杠杆的作用下,開始一寸一寸地,向上升起。
一道黑色的縫隙,出現在石門下方。
一股陰冷、腐朽,混合着泥土和陳年木料的氣味,從那道縫隙裏涌出,掐滅最前排幾支火把。
“錦衣衛!”
蔣瓛豁然站起,腰間的繡春刀“噌”地出鞘。
“點火!清道!”
兩列錦衣衛校尉毫不遲疑,點燃備用的火把,在石門升到可容一人彎腰通過的高度時,如狼似虎地沖進去。
火光,迅速撕開門後那深不見底的黑暗。
甬道裏,被照亮。
沒過多久,一名校尉飛奔而出,單膝跪在門外。
“啓稟陛下!甬道內無毒氣,無機關,一切如常!”
朱元璋沒有理會身後劉公公的攙扶,一把推開他,自己提着一盞宮燈,邁開步子,第一個走下通往地宮的台階。
通往地宮的石階很長,向下延伸,沒入未知的黑暗。
朱元璋走得很慢。
他的靴底踩在石階上,發出“噠……噠……”的空洞回響。
身後,蔣瓛帶着一隊錦衣衛精銳緊緊跟上,他們手中的火把連成一條火龍,將甬道照得通明。
甬道兩側的牆壁上,繪着色彩斑斕的壁畫。
火光掃過,能看見畫上是一個穿着太子常服的小小少年,正在東宮的院子裏,騎着一匹溫順的小馬,咧着嘴笑。
馬前,還有一個高大的身影,正伸手護着他。
朱元璋的腳步,有那麼一瞬間的停滯。
他記得這個場景。
那年大孫剛學會騎馬,興奮得不得了,非要拉着他去看。
他就在旁邊看着,生怕那孩子摔下來。
他沒有再看,繼續往下走。
那股從地宮深處涌出的陰冷氣息越來越濃,鑽進鼻腔,帶着一股陳腐的塵土味道。
劉公公提着宮燈的手抖得更厲害了,燈裏的燭火也跟着他的動作,忽明忽暗,把牆壁上那些神態各異的仙人儀仗照得鬼影幢幢。
終於,走下最後一級台階,一個巨大的空間出現在衆人眼前。
主墓室。
墓室正中,按照皇家儀仗規制排列的陶俑軍陣,整齊劃一。
無論是披甲的武士,還是捧笏的文官,都靜靜地站在自己十一年前的位置上,沒有一具倒下,沒有一具破損。
兩側的壁龕裏,金銀器、玉器、各色珠寶,在火光的映照下,流轉着光。
這裏的時間,是凝固的。
蔣瓛沒有被這景象震懾,他打出一個手勢,身後的校尉立刻分散開來,兩人一組,開始快速而仔細地檢查墓室的每一個角落。
他自己則提着繡春刀,繞着墓室邊緣走一圈。
他走到一個擺滿金盤玉碗的壁龕前,停下。
他沒有用手去碰,而是用刀鞘的末端,在一個金盤的盤底輕輕劃過。
一道清晰的痕跡,出現在厚厚的灰塵上。
他又走到另一側,檢查了封存絲綢卷軸的漆盒,封口的火漆完好無損。
一圈走完,他回到朱元璋身後,躬身,壓低了嗓子。
“陛下。”
“臣已查驗。地宮四壁無破損,所有陪葬品按禮單所載,皆在原位,封存完好。”
他停頓一下,補充道。
“地宮之內,塵埃均勻,並無外人闖入或盜掘的痕跡。”
這句話,讓朱元璋那團熊熊燃燒的怒火有點停息。
不是盜墓?
他那股要把人燒成灰的殺意,忽然之間,找不到宣泄的地方。
如果不是盜墓賊掘他大孫的墳。
那塊玉佩……
是怎麼出去的?
一股比憤怒更深沉的寒意,從他心底的最深處冒出來,沿着他的脊椎骨,一節一節地往上爬,讓他整個人都發起冷來。
他的眼,越過蔣瓛的肩膀,越過那些價值連城的金銀珠寶,越過那一排排沉默的陶俑。
最後,死死地,定格在墓室的最深處。
那裏,安放着一座巨大而孤寂的漢白玉石槨。
通體潔白,在火光下反射着溫潤又冰涼的光澤。
那就是他大孫子的安眠之所。
他五指收攏,骨節之間發出輕微的“咔咔”錯響。
他開始往前走。
他走到了石槨前。
伸出手。
那只布滿老繭,曾經牽着他大孫子學走路,教他寫字的手,此刻竟有些拿捏不住的輕顫。
他把手,輕輕地,放在冰冷的玉石上。
他沒有回頭。
他對着身後,那個一動不敢動的錦衣衛指揮僉事,下達今夜最讓人頭皮發麻的命令。
“蔣瓛。”
“把家夥事兒都拿上來。”
“咱要親眼看着,”
他的手掌在石槨上重重一按,
“把它撬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