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邊關的馬車軲轆碾過黃土路,發出單調的“吱呀”聲,窗外的風景從長安的朱牆黛瓦,漸漸變成了荒草萋萋的曠野。
景牧掀着車簾,看着遠處天邊的流雲,卻總覺得父親的神色有些不對勁——自離開長安那日起,他就少了往日的爽朗,時常獨自坐在車中閉目沉思,眉頭微蹙,連平日裏常跟他聊的邊關軍務,都鮮少主動提起,周身縈繞着一股揮之不去的惆悵。
景牧今年剛滿十二,雖在軍營裏摸爬滾打多年,懂些刀劍騎射,卻不太懂大人之間那些復雜的心思。
他只覺得父親這次回京,似乎有太多他看不懂的舉動,最讓他疑惑的,便是每次面見豐元帝,父親總會把他帶在身邊。
按說朝臣面聖,除非皇帝特意召見,否則很少會帶着家眷,更何況是未成年的孩子。可景淮偏不,從入宮謝恩到後來的幾次宮宴,甚至是豐元帝單獨召他議事,只要沒明確說“勿帶從人”,景淮總會提前叫上景牧,讓他換上整齊的錦袍,跟在身後一同入宮。
每次見到豐元帝,景牧都格外拘謹。
那位端坐龍椅的帝王,不像父親那般爽朗,也不像太子趙珩那般親近,他總是穿着明黃色的龍袍,面容溫和,眼神卻深邃得像藏着一片海。尤其是看景牧時,那目光總帶着幾分復雜——有探究,有關切,還有一絲難以言說的悵然,像是透過他,在看另一個人。
景牧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入宮參加家宴。那日豐元帝沒讓宮人在旁伺候,只留了景淮父子和幾位親近的宗室,氣氛比往日輕鬆許多。
酒過三巡,豐元帝忽然笑着說:“宮裏的御花園剛開了些新菊,你們父子倆難得來一次,不如去園子裏逛逛,不用拘着規矩。”
景淮起身謝恩,帶着景牧往御花園走。剛走出大殿沒幾步,就聽到豐元帝對身邊的太監說:“讓太子也過去,陪景小將軍玩玩,別總悶在東宮讀書。”
後來太子趙珩帶着崔鶴趕來,三個少年便在御花園裏肆意玩鬧——他們在菊叢裏追蝴蝶,在湖邊比賽打水漂,趙珩還偷偷摘了朵最大的菊花,插在景牧的銀發上,惹得崔鶴笑個不停。
而景淮和豐元帝,則坐在不遠處的涼亭裏,隔着幾株垂柳,低聲說着話。
景牧玩到興起時,無意間往涼亭的方向瞥了一眼,只見父親和豐元帝相對而坐,面前放着一壺熱茶,兩人都沒穿朝服,豐元帝的龍袍脫了外罩,只留了件明黃襯袍,景淮也換了常服,看着竟不像君臣,反倒像多年未見的老友,在閒話家常。
少年心性,玩鬧間難免好奇,景牧借着去涼亭旁的石桌上拿點心的由頭,悄悄靠近了些。
風拂過垂柳的枝條,空氣裏帶着淡淡的花香,兩人的對話斷斷續續送進他耳中。
先是豐元帝的聲音,帶着幾分不易察覺的嘆息:“你這次……帶他回來做什麼?”
景牧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識停住腳步,藏在垂柳後,不敢出聲。
接着是父親的聲音,比往日低沉些,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堅定:“遲早要回來的,看看也好。”
緊接着,是良久的沉默。
“長稷,”景淮輕喚帝王的字,像是刻意提醒他什麼,“他是我的兒子。”
豐元帝沉默了片刻,又開口道:“你把他教導得很好。”
“你把太子也教導得很好。”景淮的聲音裏帶着一絲生硬的平靜,“你總說他性子太野,怕鎮不住場子,如今看來,倒是有幾分帝王氣度了。”
景牧聽得一頭霧水,正想再靠近些,卻聽到身後傳來崔鶴的聲音:“景牧,你怎麼躲在這兒?太子還等着跟你比誰扔的石子遠呢!”
景淮和豐元帝的對話瞬間停住,景牧慌忙應了一聲,轉身跑回趙珩身邊,心裏卻像揣了只兔子,砰砰直跳。
他總覺得,父親和豐元帝之間,藏着許多他不知道的故事。
看着父親依舊惆悵的神色,景牧終於忍不住,斟酌着開口:“父親,您跟聖上關系很好嗎?”
景淮正在擦拭腰間的佩劍,聞言動作一頓,抬頭看了景牧一眼,又低下頭,繼續擦拭劍身上的紋路,沉默了良久,才緩緩說道:“以前……很好。”
就這幾個字,再沒有多餘的解釋。
可景牧卻從這幾個字裏,聽出了太多的東西——有懷念,有惋惜,還有一絲難以言說的無奈。
他看着父親垂眸的模樣,劍身上的寒光映着父親眼角的細紋,忽然覺得,父親好像一下子老了許多。
景淮似乎陷入了回憶,眼神飄向窗外,像是在看遠處的邊關,又像是在看多年前的長安。
馬車繼續前行,軲轆聲依舊單調,卻仿佛在訴說着一段被時光掩埋的過往。
景牧也跟着沉默下來,腦海裏反復回放着御花園涼亭裏聽到的對話,還有父親那句“以前……很好”。
他忽然想起自己和趙珩——他們一起在東宮的射箭場比箭,一起偷偷溜出皇宮吃胡餅,一起在酒樓裏喝得酩酊大醉,一起在馬場裏策馬狂奔,笑聲灑滿了長安的街巷。
他們現在的關系,就像父親說的“以前很好”那般吧?可父親和豐元帝,曾經那麼好,如今卻只剩君臣之禮,連說話都帶着幾分疏離。
那他和太子呢?會不會有一天,也像父親和豐元帝一樣,一個站在朝堂的最高處,一個守在邊關的風沙裏,相互牽扯,卻又彼此疏離?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景牧用力壓了下去。
他搖了搖頭,心裏暗暗告訴自己:不會的,他和太子是最好的朋友,就算以後他守邊關,太子留在長安,他們的關系也不會變。
可他看着父親依舊緊鎖的眉頭,看着車窗外漸漸熟悉的黃沙,心裏卻還是忍不住泛起一絲擔憂。
他不知道,多年後的長安和邊關,會是什麼模樣,也不知道,他和太子之間的情誼,能不能抵得過時光和身份的距離。
馬車越靠近邊關,風裏的黃沙味就越濃,景牧知道,很快就能看到熟悉的軍營,看到那些熟悉的士兵,可他的心裏,卻始終惦記着長安的那些人和事——惦記着太子偷偷塞給他的糖葫蘆,惦記着崔鶴畫的長安地圖,惦記着蘇丞煜遞來的畫紙,更惦記着父親和豐元帝之間那段未說完的過往,還有自己和太子未來的模樣。
他輕輕嘆了口氣,把這些心思都藏進心底,抬手掀開車簾,望着遠處漸漸清晰的軍營輪廓,眼神重新變得堅定起來。
不管未來如何,至少現在,他還有父親,有朋友,有需要守護的邊關,這就夠了。
少年的心性,多麼熱烈而純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