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廳中,裴瑾搖晃着雲柔剛剛喝過的茶杯,盯着裏面茶晃起的波瀾,斟酌片刻又放了下去。廳中的各位大人已經開始走動相互敬酒,可一靠近裴瑾,周圍的空氣突然就冷冽了下來。
一想趁此機會上前巴結裴瑾的大臣,壓根被裴瑾嚇得不敢上前。靜王盯着渾身泛着冷意的裴瑾,猛灌了自己幾杯酒,才拎起酒壺和杯盞起身走了過去。
靜王緩緩走到裴瑾面前,搖搖晃晃的落了座,迷迷糊糊的就往還剩上半杯茶的杯盞中倒了點酒。“九弟,這可是待君歸半年才出一壺的共白頭,我特意提前一年才訂到的,嚐嚐”
裴瑾盯着杯中混成一體的茶酒,這酒他不知道喝過多少次了,待君歸自十年前起每個月就會往他的府邸送上一壇共白頭,壇身有兩個字:勿忘。
裴瑾見靜王將杯中的酒倒進嘴裏,才緩緩地端起桌上的杯盞,將混沌的茶酒一飲而盡。他怎麼會忘呢?這可是謝衍君花了半年時間才釀出來的,他不知道喝了謝衍君多少失敗品,才有了如今的共白頭。
靜王已經喝迷糊了,眯着雙眼仔細端詳着裴瑾,恍惚開口道:“九弟,你與淑妃娘娘一點也不像。”裴瑾屑笑,他這四哥去了封地十年,酒量還跟以前一樣沾杯就倒,一喝醉了就開始說胡話。
淑妃娘娘是裴瑾的生母,淑字號是那個男人用來羞辱他母親的,淑妃娘娘少時女扮男裝跟着自家兄弟征戰沙場,雖一雙桃花眼可長相英氣俊俏,舉止豪邁行爲放蕩不羈,與淑字完全搭不上邊。
後來突然進了宮,那時候的母妃在邊疆待了多年,皮膚不如久待金都的貴女白皙細膩,性情也比金都中的貴女豪爽耿直。
那個男人爲了兵符,娶了他的母親,又試圖用這個字號困住他的母親,希望她得夠如金都的貴女一般賢良淑德。
裴瑾望着眼前醉醺醺的靜王,他這四哥雖早過而立,可皮膚似比他還要細,即便去了那般貧瘠淒苦的封地十年,卻仍然如當年離開般玉樹臨風,和他那盛寵十多年的生母惠妃一樣,歲月似乎沒有在她們的身上留下痕跡。
裴瑾是先皇的第九子,他的兄長排行第五,而靜王排第四。惠妃娘娘正如其惠字,惠妃娘娘當年是金都數一數二的美人,花容月貌溫婉可人,被那個男人強納入宮中。
他的母妃與惠妃感情甚好,日日去凝心宮中找她玩,有時若是那個男人沒有喚她們侍寢,他的母妃和惠妃兩人就會一整天粘在一起,甚至晚上同床共枕。
靜王徑直將酒壺放嘴裏猛灌共白頭,已經忘記自己想找裴瑾談一談可否留在金都的事,一開口便是:“那個地方的桂花,還開嗎?”
裴瑾知道他說的是什麼地方,惠妃素愛桂花,那個男人就在凝心宮中種滿了桂花樹,凝心!膚如凝脂,甚得聖心。最後還不是將惠妃折磨成那副鬼樣子。
裴瑾年少很多時間是跟着母妃在凝心宮度過的,那時候他和兄長,靜王關系甚好,不像如今這般疏離。兄長與靜王年歲接近,兩人時常一起玩鬧,一起在凝心宮搗蛋,常常惹得母妃和惠妃生氣。
母妃並不受寵,宮殿並沒有凝心宮的大和舒適,甚至有時尚書房看人下菜碟,送來的炭火常常不暖,還會飄着陣陣煙,常常嗆得他咳嗽。
所以他特別喜歡去凝心宮,那裏有好吃的糕點,不會冒煙卻格外暖和的炭火,還有願意跟他分享小玩意的四哥哥,惠妃還給他和兄長各備了大房間留住,那個時候他們在凝心宮度過了很長一段開心的日子。
母妃會用凝心宮的桂花給惠妃娘娘做桂花糕,他每次都偷偷嚐一點,可母妃每次都下的很甜,他疑惑地問母妃爲什麼要下得這麼多糖時,
母妃只是輕輕摸着他的頭,望着正吃着桂花糕的惠妃綻笑道:“淑蘭最喜歡吃甜的了,這裏的生活太苦了,我只能努力讓她多吃點甜的。”
那時他懵懵懂懂,不知道母妃爲什麼說惠妃的日子苦。明明有這麼大的宮殿,每天都有好吃的點心,還有暖和的炭火,哪裏苦了?
待他十歲那年,母妃突然暴斃,四哥哥提前立府出宮,惠妃娘娘被關在凝心宮中無詔不得出,他和兄長在宮中無所無靠,運氣好還有餿飯可以吃,運氣差就餓着肚子。
直到上學時,四哥哥聽到他肚子咕嚕嚕的聲音,敲打了一番他們殿中的下人,又常常偷偷給他們送銀子。是以裴瑾和兄長念着舊情,當年弑兄造反時並未傷害靜王。
那時的四哥哥常拜托他去看望惠妃,他進不去,只是常常聽見面傳出來哀怨的哭聲,那個男人來凝心宮時還有痛苦的尖叫聲。
裴瑾熬到兄長出宮立府的時候,那時那個男人已經忘記他們了,只是用惡狠狠的目光不屑地瞥他們一眼,輕描淡寫將兄長廢寢忘食的成果掀了過去。
裴瑾依稀記得靜王造反前,親自給他送了桂花糕,是當時靜王回憶母妃做桂花糕的步驟照着做的,那時兄長被那個男人眼不見爲淨派去了嶺南,兄長強撐着從滿是瘴氣的地方平安回來,身體孱弱也是在那裏留下了病根。
那日的桂花糕一點也不甜,比不上母妃做的,那時四哥哥只是溫柔地看着他,學着惠妃摸了摸他的頭,將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給他,說了一些他不理解的話,讓他照顧好自己便走了。
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四哥哥造反失敗成了靜王,連夜被那個男人送去了封地。他等待兄長回來的時候,常常去凝心宮外站着,卻再也等不見惠妃的聲音。
而他的兄長從嶺南回來,跟變了一個人一樣,暗地裏培養勢力,帶他請旨攻打北狄取得民心,在給那個男人灌進毒酒的那一天,裴瑾才知道他的母妃是那個男人下令毒死的。
而惠妃被那個男人關在乾坤殿的密室裏,那時昔日的美人如同已經凋零的花瓣,還算白皙的皮膚上傷痕累累,臉上的皮深深凹了進去,形容枯稿,身上的衣裳血跡滿滿。
那間密室牆上桌子上床上,都放滿了各式各樣男女間的小玩意,有一些鞭子,小刀上甚至還有血跡。惠妃已經瘋了,嘴裏一直嘀咕着:“不要殺她,你讓我幹什麼都可以,不要動她,不要……。”
兄長將惠妃安置在回了凝心宮,待大醫醫治好幾天後,惠妃才恢復一些神智,只是一昧盯着兄長的桃花眼悄然落淚道,“你終於來看我了,你來帶我走嗎?我好想你。”手輕輕撫上了兄長的臉。
兄長還未喚回靜王,惠妃便離世了,走的時候臉上帶着笑。裴瑾回神,仔細端詳着靜王的眠睛,嚐試如他的母妃一般緊緊盯着惠妃的眼睛,試圖從中看出些什麼,可什麼也沒看到。
他的母妃常常盯着惠妃不自覺的笑,有時爲討惠妃開心,會換上一身紅衣,伴着惠妃的琴聲,持着一柄劍起舞,有時會偷看惠妃彈奏古琴,眼裏帶着一絲裴瑾至今不懂的情緒,灼熱的將惠妃包裹進眼珠之中。
裴瑾收回思緒,盯着已經醉倒在桌子上的靜王,嘆了口氣他們怎麼就和小時候都不一樣了?裴瑾知道靜王設宴是爲了什麼,他赴宴便是會將他留下來,就算是當年銀子的利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