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洞穴甬道向下傾斜，地面溼滑，布滿棱角尖銳的碎石。空氣滯重，帶着一股子鐵鏽和陳年積腐的沉悶氣味，壓得人胸口發悶。
江嶼打着手電，光柱在前方不過五六米就被濃稠的黑暗吞噬，只能勉強照亮腳下逼仄崎嶇的路。他的腳步放得很輕，但在這絕對的寂靜裏，靴底摩擦石塊的細微聲響和衣料刮蹭洞壁的聲音依舊被無限放大，如同擂鼓。
身後不遠處，另一個更輕、更凌亂的腳步聲如影隨形，伴隨着壓抑不住的、細微急促的喘息，還有偶爾被絆一下時低低的抽氣聲。
那個女人跟了上來。
江嶼沒有回頭，也沒有加快或放慢速度，仿佛身後只是跟着一團無關緊要的空氣。但他的每一根神經末梢都如同繃緊的鋼絲，清晰地捕捉着後方每一個動靜的細節——步伐的節奏、呼吸的頻率、身體平衡的微小失控…都在他腦中構建出一幅精確的移動軌跡圖。
她在刻意模仿慌亂和笨拙，但某些瞬間身體本能的協調性和核心力量的控制，騙不過他的眼睛。
一個謎團。一個麻煩。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擦過腰間手槍冰冷的握把。最簡單的處理方式…但不行。尼克萊的出現，讓滅口變得復雜且後患無窮。那個俄國雜種雖然貪財，但嘴巴在某些方面確實嚴實，另一方面，卻又像水蛭一樣難纏，沾上了就甩不掉，尤其在他可能嗅到更大利益的時候。
現在只能暫時帶着這個尾巴，直到找到合適的機會甩掉，或者…弄清楚她到底是誰派來的。坤沙？鬼蘭？還是其他覬覦“蝰蛇”腦袋換賞金的鬣狗？
甬道前方出現岔口，一左一右，同樣漆黑不見底。空氣流動略有不同，左側通道傳來更明顯的水滴聲和一絲極微弱的、新鮮空氣的味道。
江嶼毫不猶豫走向左側。
“等…等一下！”身後的女人氣喘籲籲地開口，聲音帶着哭腔和明顯的體力不支，“我…我跟不上了…能慢點嗎？這裏好黑…我好怕…”
江嶼腳步未停，甚至沒有一絲遲疑。哀求示弱，低級伎倆。
“啊！”
身後傳來一聲短促驚呼，緊接着是重物摔倒在地的悶響和痛苦的吸氣聲。
江嶼的腳步終於頓住。手電光柱向後掃去。
那個女人摔倒在碎石堆裏，抱着左腳腳踝，疼得蜷縮起來，肩膀微微發抖。筒裙撕破了一道口子，小腿上被尖銳石塊劃出了幾道血痕。臉上的痛苦表情不似完全作僞。
麻煩。
江嶼站在原地，光影將他分割成明暗兩半，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理智告訴他應該立刻離開，將她丟在這黑暗裏自生自滅。
但…
他想起剛才溪邊，子彈掃射過來時，她撲向掩體的動作，那種訓練有素的敏捷…以及此刻這看似真實的扭傷。
真假摻半，最難分辨。
他沉默了幾秒，最終，手電光在她周圍的地面掃了掃，冷硬地吐出兩個字：“能走？”
女人抬起頭，淚眼婆娑，嘴唇哆嗦着：“好像…扭到了…好痛…”她嚐試着想站起來，卻痛呼一聲又跌坐回去。
江嶼不再說話，轉身繼續往前走，但速度明顯放慢了許多。
女人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他這麼幹脆，咬了咬牙，掙扎着爬起來，忍着痛，一瘸一拐地努力跟上。每一步都吸着冷氣。
甬道開始向上延伸，坡度變陡，空氣稍微流通了些，但依舊難走。兩人一前一後，沉默地在黑暗裏跋涉，只有粗重的呼吸和腳步摩擦聲。
走了約莫十分鍾，前方隱約傳來微弱的光亮，不再是手電的反光，而是自然的、灰蒙蒙的天光。出口快到了。
江嶼的速度不着痕跡地加快了一點。
身後的腳步聲變得更加踉蹌和艱難，喘息聲也越發粗重，但這一次，她沒有再出聲哀求，只是死死咬着牙跟着。
突然！
“咔嚓…譁啦啦——”
頭頂上方傳來岩石鬆動的異響！一片不大不小的碎石混合着泥土從洞頂剝落，朝着下方砸來！主要是砸向女人所在的位置！
江嶼的反應快得超出本能，幾乎在聲音響起的瞬間就已經向前猛地跨出一大步，完全避開了落石區域。
而那個女人，似乎因爲腳傷和體力耗盡，反應慢了半拍，只來得及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下意識抬起手臂護住頭臉！
噗噗噗… 碎石和泥土大部分砸在她抬起的手臂和後背肩膀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她被打得悶哼一聲，向前踉蹌了一步，差點再次摔倒，顯得更加狼狽不堪。
落石停止。幾縷灰塵在透入的天光中飄散。
江嶼站在安全距離外，手電光冷冷地照着她。她灰頭土臉，手臂和肩膀被劃破了幾處，滲出血跡，捂着肩膀，疼得直抽氣，眼淚在眼眶裏打轉，看起來可憐至極。
這一次，看起來完全像是意外。
江嶼的目光在她受傷的手臂和依舊不敢着力的左腳上掃過，眼神幽深，看不出在想什麼。
他站在原地，沒有上前，也沒有立刻離開。
女人緩過一口氣，忍着疼痛，嚐試着繼續往前走，每一步都趔趄得厲害。
就在她經過江嶼身邊，幾乎要摔倒時——
一只骨節分明、布滿舊疤和厚繭的手，突然伸了過來，一把抓住了她沒受傷的右臂肘部，穩住了她的身形。
動作很突然，甚至有些粗暴。抓握的力道極大，捏得她臂骨生疼，沒有絲毫溫柔可言，純粹是爲了阻止她摔倒帶來更多麻煩。
女人渾身猛地一僵，像是被冰冷的毒蛇纏住，瞬間停止了所有動作和啜泣，連呼吸都屏住了。她愕然抬頭，看向江嶼。
江嶼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甚至沒有看她，目光看着前方的出口，仿佛只是隨手扶住一件快要倒下的物品。他的手掌溫度很低，帶着常年握槍留下的硬繭，粗糙得像砂紙，透過薄薄的溼衣料，傳遞來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冷酷的力量感。
“能走就快點。”他鬆開手，聲音沒有任何溫度，仿佛剛才那一扶從未發生，轉身繼續向前，不再理會她。
女人站在原地，左手下意識地撫過剛才被他抓握過的右臂肘部，那裏還殘留着清晰的、幾乎要捏碎骨頭的痛感和冰冷的觸覺。她看着那個冷漠的背影消失在出口的光亮裏，淺琥珀色的眼底，極快地掠過一絲極其復雜的、難以解讀的光芒。像是震驚，像是一絲茫然，又像有什麼東西悄然碎裂了一角。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所有情緒，重新掛上那副痛苦又無助的表情，一瘸一拐地，加快速度跟了上去。
洞口外面是一片被黃昏籠罩的茂密竹林，風吹過竹葉，發出沙沙的聲響，空氣清新涼爽。
江嶼站在竹林邊緣，正低頭看着腕表，計算着時間和到達下一個備用接應點的路線。聽到身後的腳步聲，他沒有回頭。
女人跟了出來，站在他身後幾步遠的地方，微微喘息着，看着四周的環境，臉上露出一絲劫後餘生的慶幸和茫然。
“順着這條溪流往下遊走，大概三公裏，有個拉祜族的小寨子，可以找到人幫你。”江嶼突然開口，聲音平淡，指了一個方向，依舊沒有看她，“別再跟着我。”
說完，他抬腳就朝着完全相反的、通往更深山嶺的方向走去，沒有絲毫猶豫，背影決絕。
女人看着他迅速遠去的背影，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什麼聲音也沒發出。只是那雙眼睛裏的柔弱怯懦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冰冷的專注。她慢慢站直了身體，左腳看似隨意地活動了一下，剛才那嚴重的扭傷仿佛瞬間減輕了大半。
她低頭，看了看手臂上被碎石劃出的血痕，又抬手摸了摸剛才被他用力抓握過、此刻依舊隱隱作痛的手肘。
指尖拂過皮膚，那裏除了疼痛，似乎還殘留着一絲不屬於這山林夜晚的、冰冷的餘溫。
她站在原地，沉默了許久。
直到那個黑色的背影徹底消失在暮色籠罩的山林深處。
風穿過竹林，嗚咽作響。
像一聲極輕極淡的、無人聽見的嘆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