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長風話音落下,巷內一片死寂。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高戩身上。
衆目睽睽之下,他臉色鐵青,嘴唇哆嗦,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更不敢有任何異動。
驚鴻快步上前,仔細查看那不成人形的軀體,雖然面目血肉模糊,但那殘破的衣物和依稀可辨的輪廓,讓她立刻確認了身份。
“是高祿,高閣領府上的家老。”
驚鴻的聲音冰冷,她目光復雜地看了一眼搖搖欲墜的陸長風,又掃過面無人色的高戩,心知此事已非尋常沖突。
“內衛閣領之家老,竟與大乘教妖人牽扯不清,襲殺府中要員。”
驚鴻語氣森然,當機立斷:“此事關系重大,所有人等,連同高祿,即刻押回府中,聽候殿下裁斷!”
也就在驚鴻話音落下的瞬間,陸長風一直緊繃的心神驟然鬆弛,他雖憑借“神農氣”護住心脈,化解了部分侵入體內的血虹劇毒,但硬抗先天上境高手全力一擊造成的內傷,以及後續瘋狂爆發帶來的透支,此刻如同潮水般反噬而來。
他只覺得眼前一黑,強提的那口氣徹底散去,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前軟倒。
“先生!”
青黛驚呼一聲,急忙上前扶住。
紫芝來到他身邊,探手按住他脈門,察覺到他體內氣息紊亂,髒腑受創,但暫無性命之憂,這才微微鬆了口氣。
她對着驚鴻輕輕點頭。
“送陸先生回聽雪樓靜養,我去向殿下求藥!”
驚鴻吩咐完,看向青黛:“青黛,你全程陪同,將今夜之事,原原本本,仔細稟明殿下。”
“是!”
青黛用力點頭,緊緊攙扶着昏迷的陸長風,在紫芝等人的護送下迅速離開。
高戩眼睜睜看着陸長風被送走,看着高祿像死狗一樣被抬走,看着驚鴻那公事公辦的冰冷眼神,臉色慘白,他知道,這次麻煩大了。
……
不知過了多久,陸長風悠悠轉醒。
他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聽雪樓熟悉的帳頂,周身髒腑依舊隱隱作痛,但一股溫和的藥力正在體內流轉,修復着損傷。
“先生,您醒了!”
守在床邊的青黛立刻察覺,臉上帶着難以掩飾的關切:“您已昏睡了一天一夜,沈醫監和紫芝都來看過,說您髒腑受震,需好生靜養。”
她遞上一杯溫水。
陸長風坐起,接過水杯,聲音沙啞道:“後來,情況如何?”
青黛壓低聲音,神色嚴肅:“殿下得知後,極爲震怒,高閣領已被革去所有職務,禁足府中,其麾下勢力暫由驚鴻姐姐接管,高祿的屍身被懸於北苑門外示衆。”
她頓了頓,聲音更輕:“殿下已下令,以徹查《血虹手》來源及高祿潛伏府中多年爲由,全面清查高家近年來的所有往來,據說,已在查抄高祿外宅時,發現了些他與朝中某些官員,特別是與梁王門下往來密切的線索。這次,高家怕是要傷筋動骨了。”
陸長風默默聽着,對這個結果並不意外。
太平此舉,既是懲戒高戩的公器私用,更是借題發揮,順勢清理內部並打擊與之不睦的朝中勢力。
這懲罰當然輕,明眼人都知道主使是誰,但也就這樣了……
畢竟是面首。
陸長風本就不抱希望,自然談不上失望。
“殿下還吩咐。”
青黛看着他,語氣鄭重:“待先生醒來,殿下要親自見您。”
陸長風點了點頭,這也是他冒險的原因——要展示價值。
真正的安全,來源於被需要,而非被喜愛。
最快的晉升,是創造一個屬於自己的、不可或缺的生態位。
經過此事,他在太平公主心中的定位已然不同,這才是站穩腳跟的第一步。
陸長風簡單活動了一下身體,確定行動無礙,接着看了眼外面的天色,殘陽如血,算算時間,直接下床:“公主現在在哪?”
“金鱗池館。”
“帶我去。”
……
金鱗池館。
時值農歷三月中,暮春傍晚。
池畔垂柳如煙,隨風輕拂着水面,池中錦鯉偶爾躍出,鱗片折射出點點金光,與天邊那一片燃燒的晚霞遙相呼應。
太平公主並未在殿內,而是獨自坐在池邊敞軒內的一張紫檀木棋枰前。
她身着一襲天水碧的輕容紗長裙,裙擺如水墨般在貂絨墊上迤邐鋪開,指尖正拈着一枚黑玉棋子,懸於縱橫十九道之上,似在推敲一個精妙的殘局。
驚鴻近前低聲稟告。
太平公主看着棋盤:“讓他過來吧。”
很快,腳步聲響起。
陸長風近前行禮:“參見公主殿下。”
太平公主依舊看着棋盤:“會下嗎?”
陸長風會下,但他說的是:“不會。”
他可沒興趣當棋友。
聞言,太平公主抬頭了,目光中滿是玩味:“你有怨氣?”
陸長風不卑不亢:“殿下何出此言。”
太平輕輕抬手,一旁的矮幾上飛來一張紙,太平輕手拈起,念道:“久視元年七月,陸長風年十二歲,與師陳雲勝借宿大通坊軒和棋館,以彩棋爲生,勝多敗少。”
“……”
陸長風眼角抽了一下。打臉了。
他沒想到太平公主連原主十二歲時與人下彩棋這等陳年舊事都查得一清二楚,他都淡忘了。這女人的掌控欲和情報能力,遠超他想象。
但他面上依舊平靜,微微躬身,語氣帶着恰到好處的“坦誠”:“殿下明察。正因年少時曾以此謀生,深知棋局如戰場,步步驚心,耗神費力。如今既入府爲臣,只願專心醫道,爲殿下分憂,實不願再沾染此類博戲之事,以免玩物喪志。”
他這話說得漂亮,既解釋了爲何說“不會”,又再次強調了自己“醫者”的本分和“爲殿下分憂”的忠心,將自己從可能的“棋友”定位中摘出來,更是隱晦地點出——讓我治病救人、研制酒精可以,但下棋這種額外工作,我沒興趣。
——老子不是面首,綁府裏治病救人就算了,還特麼得陪你下棋解悶?那你幹脆動手得了。
太平公主聞言,臉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
她將那張紙隨手丟回矮幾,目光重新落到陸長風身上:“也罷。此次平康坊之事,你受驚了,高戩行事狂悖,已受懲處,你於危難中不僅穩住山礬等人傷情,更臨機應變,反制強敵,功過分明,本宮自然不會讓你白受委屈。”
她略一抬手,侍立一旁的驚鴻便遞上一只精致的玉盒:“這株三百年的赤參,予你了。此物藥性醇和厚重,正合你如今後天巔峰修爲,足以助你夯實根基,叩開先天之門。”
這份賞賜不可謂不厚,三百年赤參,既能療傷,又能增功,也是對他展現出的價值與潛力的進一步投資。
陸長風躬身,雙手接過玉盒,神色平靜:“謝殿下賞賜。”
太平公主對他的平淡反應似乎並不意外,目光重新落回棋盤上,指尖拈起一枚白子,隨口說道:“此次平康坊大舉動作,爲的是一個人,叫蘇伯年。”
陸長風想起,驚鴻帶着他剛到青樓時,有內衛提到過這個名字。
“此人是張易之舊仆,也是大乘教埋在朝廷的暗樁。神龍反正前,曾爲二張掌管一批……頗爲特殊的珍藏。”
太平公主緩緩道:“‘反正'前夜,五王誅殺二張,此人趁亂逃脫,反落入梁王-之手,一困至今,已有三年。梁王爲了那批珍藏手段盡出,卻一直未能撬開他的嘴,反被大乘教的人摸入府邸,救出王府,逃出升天……”
她冷笑一聲,滿臉嘲諷:“梁王麾下偃月堂近期頻頻出動,便是爲此……真是,一群廢物!”這話也不知是在罵武三思,還是在罵偃月堂。
她也確實有資格罵,大乘教和偃月堂明爭暗鬥,打生打死,最終卻被梅花內衛摘了果子,奪下此人。
陸長風心思電轉,當夜內衛抓人,武三思卻沒大的動作,他圖謀的東西,多半見不得光……
蘇伯年是二張心腹……
二張又是武則天男寵……
那這“頗爲特殊的珍藏”只怕非同一般。
陸長風有點明白了:“殿下是想讓我幫忙撬開他的嘴?”
太平公主落子的動作微微一頓,抬眸看了他一眼:“你倒是機敏。不過,嚴刑拷打,三年未果,梁王用盡了手段,本宮這裏也不缺刑訊之人。”
她語氣一轉,帶着一種洞悉人心的冷靜:“蘇伯年此人,曾是宗師境高手,一度踏入意境,神魂凝練異常,尋常手段對他沒用。他身中大乘教奇毒,不敢背叛,這是他守口如瓶三年的原因,也是他如今唯一的弱點!”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陸長風身上,帶着一種明確的期許:“本宮要你,先去見見他。以一個醫者的身份,看看他身上的毒,還有沒有化解的可能……或許,只有先解開這道枷鎖,才能讓他開口。”
陸長風聞言心領神會:“臣明白了。”
太平公主微微頷首,目光轉向一旁:“芙蓉。”
司刑女官芙蓉上前,對着陸長風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帶陸先生去暗獄,見蘇伯年。”
“是。”
陸長風不再多言,對太平公主行了一禮,便隨着芙蓉轉身離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色籠罩的曲廊盡頭。
待他走遠,亭中只剩下太平公主與驚鴻。
太平公主的目光依舊落在陸長風消失的方向,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一枚溫潤的黑玉棋子,忽然幽幽開口:
“驚鴻,你看他……像演的嗎?”
她問得沒頭沒尾,但驚鴻立刻明白,公主指的是陸長風方才種種表現——推辭棋藝,平淡受賞,不卑不亢,甚至隱隱劃清界限的姿態。
這在鎮國公主府,屬於獨一份。
早年還有邀寵之人玩欲擒故縱這一套,都在露相後死的很慘,如今已經沒人敢用這招了。
驚鴻沉吟片刻,謹慎地回道:“回殿下,奴婢觀其言行,確有刻意保持距離之嫌,但他所言亦不無道理,他志在醫道,不欲卷入過深,倒也符合其身份與先前作爲。至於是否全然作僞……”
她微微一頓:“此人心思深沉,奴婢不敢妄斷。只是,他若真是處處迎合、感恩戴德,恐怕反倒顯得虛假了。”
太平公主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將手中棋子“啪”一聲按在棋枰一角,發出清脆的聲響。
“是啊,太過完美反倒可疑……”
她再次勾手,又一張紙飛到面前,上面是一幅畫。
畫的竟是當夜陸長風月下殺人的場景。
畫的人技法很高,陸長風月下獨立,眼神如刀,那股斯文之下殺氣爆發帶出的凶狠殘暴,躍然於紙上!
“有趣……”
太平公主眯眼看着,輕聲吟誦道:“‘雪壓青鬆枝愈挺,恥隨桃李競春風’……沒想到,一次求醫,竟然抓回來這麼一個人物……等他的結果吧,如果辦成了,給他一張‘鳳翎貼’。”
驚鴻吃了一驚,心中暗道,公主真是越來越看重他了,愣了片刻後方才躬身:“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