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儀殿
拾香一眼瞧見夏窈頸間血痕,淚珠頓時斷了線似的往下砸:“娘娘!”
還未等主仆二人說上話,殿外便傳來鐵甲碰撞的聲響。
侍衛按劍入殿,沉聲道:“奉大將軍鈞令,三軍整飭班師,即日返京。江國國主並其宗族、臣僚,一體解送洛安,不得延誤……”
夏窈指尖猛地掐進掌心。
洛安……北朝都城?
她強自鎮定,趁着衆人忙碌,忙拽過染碧袖角:“把能帶的細軟都收拾了,尤其是那些首飾。”
拾香聞言手中的妝奩哐當落地:“娘娘...那我們以後還能回來嗎?”
染碧與夏窈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蒼涼。
此去洛安千裏之遙,怕是...凶多吉少。
另一邊,八百裏加急軍報抵至金陵城外大營。
陸崇展開家書,老管家筆鋒倉皇,墨跡斑駁處似有淚痕:
“景公子歿於金陵城下,相國聞訊嘔血昏厥,御醫署判雲:脈象懸絕,恐難逾旬日。將軍速歸,遲恐……”
陸崇手驀地一顫,信紙簌簌作響。
“備馬!”
暴喝聲震得親衛一凜。
案上青瓷盞被袖風掃落,陸崇踏着碎瓷大步出帳。
親衛隊火把如龍,轉眼間官道上蹄聲雷動,驚起寒鴉一片。
……
魏景臣奉詔押解李闌聲及江國宗室官員數百人北上洛安。
夏窈隨着押解隊伍,自金陵一路北上,水路與陸路交替而行,途經江淮、中原要地。
沿途所見,盡是亂世瘡痍。
雖北朝建國十二個春秋,但戰亂的陰影仍未完全消散。
道路兩旁,荒廢的村莊隨處可見。
偶爾能見到幾個枯瘦的農夫,佝僂在龜裂的田壟間。
最觸目驚心的是,那些散落在野徑旁的白骨,有些小得刺眼。
它們安靜地躺在塵土裏,無聲地訴說着亂世中“易子而食”的慘烈。
行至一處破敗渡口,夏窈看見幾個瘦骨嶙峋的稚童。
那些孩子呆坐在塵土裏,木然望着過往行人。
此情此景,讓她忽然懂了那句“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原來不論江山易主還是太平盛世,碾碎的都是螻蟻般的蒼生。
……
洛安將軍府,藥香與熏香交織。
陸垣之已纏綿病榻多日,聽聞嫡子歸來,強撐着支起半邊身子。
錦被滑落,露出他枯瘦如柴的手臂。
“崇兒...”這一聲呼喚嘶啞得不成調子。
陸崇鎧甲未卸,便直直跪在榻前。
連日的快馬加鞭,讓他眼底布滿血絲,下頜也冒出黑青:“父親!我回來了……”
陸垣之顫抖着撫上兒子肩甲,觸手冰涼:“景兒可曾同歸?”
室內驟然死寂。
陸崇抬手,親衛捧上一個紫檀木匣。
陸垣之幹枯的手,撫過匣上紋路。
身子突然劇烈顫抖起來,一滴濁淚砸在紫檀木上,洇開深色痕跡。
這位叱吒朝堂的老宰相,此刻佝僂着背,將骨灰匣緊緊摟在懷中,如同抱着初生的嬰孩。
陸垣之的咳嗽聲撕心裂肺,每一聲都像是要把五髒六腑嘔出來:“景兒...我的景兒啊...”
其母易夫人撲在榻前,哭得幾乎背過氣去。
陸崇重重叩首,額角在青磚上磕出血痕:“是兒子無能,沒能護住幼弟……”
陸垣之撫上陸崇的發頂,這是他畢生最得意的作品。
另一只手擺了擺,侍從接過骨灰匣。
“崇兒…我陸家世代書香門第…”
老人氣息微弱,每說幾個字便要艱難地換一口氣,“偏生到了你這輩,執意棄文從武…景兒那孩子也跟着你……”
枯瘦的手指攥緊被褥,“爲父…說不怨,那是假的。”
一滴淚砸在陸崇的鎧甲上,順着雲紋滑落。
陸崇喉頭滾動:“父親,是兒子不孝……”
話音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
陸垣之攥住他的腕甲:“自你弱冠從軍,破荊瀾、平南蠻,戰功彪炳,朝野側目。如今你麾下鐵騎十萬,劍履上殿。可越是如此,越要謹記爲臣之道!”
他忽然劇烈咳嗽起來,卻死死拽住兒子不放,渾濁的眼底迸出灼人般的厲色:“陸家蒙受先帝隆恩……少帝年幼,你定要盡心輔佐,切莫生出僭越之念。”
話未說完,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喘。
陸崇渾身一震。
父親的面容枯槁,唯獨那雙眼睛亮得灼人,仿佛燃盡最後一點生命。
“答應爲父,否則我九泉之下亦難安息。”
“父親…”陸崇的淚砸在兩人交握的手上。
陸垣之指甲幾乎嵌入兒子皮肉:“答…應我。”
玄甲與病榻相撞,發出沉悶的鈍響。
陸崇以額抵住父親手背:“兒…遵命。”
陸垣之渾濁的眼,泛起一絲欣慰,嘴角微微揚起。
目光又移向榻前,垂首的兒媳葉氏,氣息已如遊絲,卻仍強撐着開口。
“崇兒..陸家血脈傳承,如今全系於你一身,你如今年歲也不小了……”
陸崇重重點頭,那是父親最後一抹笑容。
隨即,那手突然失了力道,如枯葉般垂落。
“父親……”
淒厲的喊聲劃破相府夜空。
易夫人踉蹌撲來,發間金鈿簌簌墜落。
滿府親眷跪倒痛哭,燭火被夜風吹得明滅不定。
北朝開國宰輔陸垣之,字雲亭,卒於永華十二年春,享年六十有五。
史載其“臨終執子手誡以忠節”,而那一夜相府檐角的銅鈴,響徹天明。
……
因那讖言的緣故,夏窈與李闌聲被分押在不同的船艙。
這日江霧彌漫,她偶然在甲板上遇見他。
依舊一副醉醺醺的模樣,倚着船舷,手中酒壺搖搖欲墜。
就在擦肩而過的刹那,江風忽然掀起李闌聲散亂的鬢發。
夏窈分明看見,那雙迷蒙的醉眼,閃過一絲令人心驚的清明。
那目光如刀,剜得她心頭一顫。
究竟是厭棄、痛楚,亦或是其他?
夏窈未及分辨,李闌聲已踉蹌着與她錯身而過,唯餘一縷酒氣縈繞在潮溼的空氣中。
她有時也想問染碧和拾香,李闌聲當真那麼喜歡“她”嗎?
可轉念又覺得可笑,無情最是帝王家,帝王哪有什麼真心可言?
更何況,她又不是“夏後”。
即便問了,也不過是徒增煩惱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