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張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磚牆,胸口劇烈起伏,每一次吸氣都帶着濃煙和血腥味的灼痛。她緊緊捂住自己的嘴,將那些幾乎沖破喉嚨的嗚咽死死堵住。藥房裏那些恐怖的畫面——保安扭曲變異的撲擊、老頭被撲倒時絕望的眼神、情侶臨死前撕心裂肺的尖叫、還有那令人作嘔的咀嚼聲——像失控的幻燈片,在腦海裏瘋狂閃爍、撕裂着她的神經。淚水無聲地洶涌,沖刷着臉上的煙灰和血污,留下冰冷的痕跡。背包帶子深深勒進她單薄的肩膀,裏面裝着藥房陷落前她拼命搶救出來的物資:急救包、幾瓶水、幾根能量棒,還有最重要的——那幾包她親手配制的、用密封袋仔細裝好的草藥粉。
她不能停在這裏哭。卷簾門被撕裂的巨響和身後巷子裏隱約傳來的、非人的嘶吼聲,如同鞭子抽打着她麻木的神經。活下去!這個念頭像黑暗中的一點火星,微弱卻頑強地燃燒起來。她用力抹去眼淚,指甲在臉頰上留下淺淺的劃痕。環顧四周,這是一條堆滿垃圾和廢棄物的死胡同,唯一的出路就是剛才逃進來的方向。她側耳傾聽,巷口方向似乎暫時安靜了些。
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恐懼,莉莉小心翼翼地探出頭。主街方向火光沖天,濃煙滾滾,爆炸聲和零星的槍聲依舊此起彼伏,但這條側巷暫時沒有看到那些移動的恐怖身影。她辨認了一下方向,藥房在身後,不能再回去。她記得這附近有一片老舊的商業街,也許能找到暫時藏身的地方。她緊了緊背包帶,像一只受驚的狸貓,貼着牆根,利用每一個陰影和障礙物——翻倒的垃圾桶、燒毀的汽車殘骸、坍塌的雨棚——快速而無聲地移動。每一次拐彎,她的心都提到嗓子眼,握着那把從藥房帶出來的、沉甸甸的切藥刀的手,掌心全是冰冷的汗水。
空氣中彌漫着復雜而刺鼻的氣味:木頭和塑料燃燒的焦糊味,濃鬱得令人作嘔的血腥味,某種東西腐爛的甜膩氣息,還有無處不在的、嗆人的煙塵。死亡的臭味。莉莉強迫自己不去分辨這些味道的來源,目光警惕地掃過那些破碎的櫥窗,裏面黑洞洞的,像怪物張開的嘴。她看到一具屍體,穿着侍者制服,半個身子卡在碎裂的玻璃門裏,身下是一大灘早已凝固發黑的血跡。莉莉胃裏一陣翻滾,移開目光,加快了腳步。
就在她幾乎被絕望和疲憊壓垮時,一棟半坍塌的建築吸引了她的注意。那曾是一家小巧的咖啡館,有着明亮的落地窗——現在只剩下扭曲的金屬框架和滿地的碎玻璃渣。招牌歪斜地掛着,“轉角咖啡”幾個字被煙熏得模糊不清。最吸引莉莉的是它臨街一側的外牆向內塌陷了一大塊,形成了一個向內凹陷的、相對隱蔽的三角空間,上方被二樓垮塌的地板和斷裂的混凝土板斜斜地遮蓋着,像一個小小的、天然的防空洞。入口處堆積着磚塊和扭曲的金屬桌椅,形成了一個天然的障礙。
就是這裏了!莉莉心中一喜,謹慎地觀察四周,確認沒有危險後,迅速矮身,手腳並用地從瓦礫堆的縫隙中鑽了進去。裏面空間狹小,光線昏暗,空氣裏滿是塵土和一種淡淡的、變質的咖啡豆混合着血腥的味道。但這裏三面有遮擋,只有一個朝向巷子的開口,相對安全。她背靠着一塊還算穩固的承重牆斷壁,長長地、顫抖地呼出一口氣,緊繃的身體終於有了一絲鬆懈的餘地。
安全感的短暫回歸,讓她終於有精力關注自己。她檢查了一下背包,水和能量棒都在。急救包雖然被壓得有點變形,但裏面的東西應該沒壞。最重要的是,那幾包草藥粉——消炎、止血、提神——是她此刻最大的依仗。她小心翼翼地將它們拿出來檢查,確認密封完好,才又鄭重地放回背包最裏層。
接着,她開始處理自己的傷口。在藥房混亂的奔逃和穿越廢墟時,手臂和腿上被尖銳的玻璃和鋼筋劃開了好幾道口子,火辣辣地疼。她借着從縫隙透進來的微弱天光,擰開一瓶水,小心地沖洗掉傷口裏的沙礫和污垢。冷水刺激得她倒吸冷氣,但動作依然穩定。然後,她打開急救包,取出繃帶和一小瓶醫用酒精。看着那瓶透明的液體,她猶豫了一下。酒精消毒效果最好,但也最痛,而且氣味濃烈,在這封閉空間裏可能引來不必要的注意。她果斷放下酒精,選擇了自己配制的消炎止血草藥粉。她倒出一些淡綠色的粉末在掌心,均勻地撒在幾道較深的傷口上。粉末接觸傷口的瞬間帶來一絲清涼的刺痛,隨即是一種奇異的、安撫般的收斂感。她用幹淨的繃帶仔細包扎好。草藥粉特有的、帶着點苦味的草木清香在狹小的空間裏彌漫開來,暫時壓過了血腥和腐敗的氣息,讓她緊繃的神經稍微舒緩了一些。
做完這一切,莉莉靠在冰冷的斷壁上,疲憊感排山倒海般襲來。她擰開水瓶,小口地啜飲着珍貴的清水,又撕開一包能量棒,機械地咀嚼着。幹硬的食物劃過喉嚨,帶來一點微不足道的熱量。寂靜籠罩着她,只有遠處城市燃燒的沉悶轟鳴和偶爾一兩聲遙遠的、非人的嘶吼。孤獨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來。她想起了藥房裏那些沒能逃出來的人,想起了外面地獄般的景象,一股深沉的悲傷和迷茫涌上心頭。未來在哪裏?她一個人能走多遠?
就在這時,一聲極其微弱的、壓抑的呻吟,如同遊絲般飄進了她的耳朵。
莉莉瞬間僵住,屏住呼吸。是幻聽嗎?是那些怪物的聲音?她豎起耳朵,心髒在胸腔裏怦怦狂跳。
又一聲。更清晰了。帶着痛苦和無助,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氣音。聲音的來源……似乎就在這半坍塌咖啡館的內部深處,被瓦礫掩埋的某個角落。
是人!一個還活着的人!
醫者的本能瞬間壓倒了恐懼和自保的念頭。莉莉幾乎是立刻彈了起來,抓起背包和切藥刀,循着聲音的方向,小心翼翼地踩着滿地狼藉的磚塊、木屑和破碎的杯碟,向咖啡館內部更深、更黑暗的地方探去。光線越來越暗,她不得不打開背包裏一支小小的筆形手電,微弱的光柱刺破黑暗,照亮飛舞的灰塵。
聲音變得清晰了些,伴隨着沉重的、艱難的喘息。在手電光的盡頭,莉莉看到了。
一個穿着灰色工裝褲的中年男人,被壓在一大塊坍塌下來的、沉重的混凝土天花板和一堆扭曲的金屬桌椅下面。他的下半身幾乎完全被掩埋,只有上半身露在外面,靠着半截斷裂的吧台。他臉色灰敗如紙,嘴唇幹裂,額頭上滿是冷汗和凝固的血跡,胸口微弱地起伏着。他的左腿以一個極其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褲腿被鮮血浸透了一大片,顏色已經發暗。他眼神渙散,似乎快要失去意識,嘴裏無意識地發出痛苦的呻吟。
“先生?先生!”莉莉壓低聲音呼喚,迅速靠近。
男人似乎被光刺激到,艱難地睜開腫脹的眼睛,渾濁的目光裏充滿了痛苦和一種瀕死的麻木。他嘴唇翕動了一下,發出模糊的氣音:“……水……疼……”
“堅持住!別怕,我是……我是醫生!”莉莉毫不猶豫地說道,快速放下背包。她先擰開水瓶,小心地托起男人的頭,將清涼的水一點點喂進他幹裂的嘴唇。男人貪婪地吞咽着,喉嚨裏發出咕嚕聲,眼神裏恢復了一絲微弱的生氣。
“謝謝……”他虛弱地吐出兩個字,隨即被劇烈的疼痛攫住,身體猛地抽搐了一下,發出壓抑的痛哼。
“你的腿被壓住了,失血很多,必須馬上止血和固定!”莉莉迅速檢查他的狀況,心沉了下去。壓住他的混凝土板太大太重了,絕非她一人之力可以搬動。她立刻打開急救包,取出加壓止血帶。她熟練地將止血帶在男人部上方扎緊,用力旋緊絞杆,直到傷口涌出的暗紅血液明顯減緩。劇烈的疼痛讓男人發出一聲短促的慘叫,隨即又被他死死咬住嘴唇憋了回去,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落葉。
“忍着點!必須止血!”莉莉語氣急促但堅定。她又拿出更多的繃帶,在止血帶下方進行加壓包扎。接着,她取出自己配制的止血生肌草藥粉,毫不猶豫地倒出大半包,厚厚的撒在那血肉模糊的創口周圍。濃烈的草木藥香混合着血腥味彌漫開來。
做完緊急處理,莉莉的目光落在壓住男人的沉重混凝土板和扭曲的金屬架上。完全搬開是不可能的。她用手電光仔細掃視着結構,尋找可能的支點。很快,她注意到一根斜插在廢墟裏的、鏽跡斑斑但看起來還算結實的金屬水管,一端頂着地面,另一端斜斜地卡在壓住男人腿部的混凝土板邊緣。
一個想法瞬間成型。
“先生,我需要你盡量保持不動,再忍一下!”莉莉快速對男人說,然後放下背包,雙手用力握住那根冰涼的水管。她深吸一口氣,調動起全身的力氣,雙腳蹬住地面一塊凸起的磚石,腰腹核心繃緊,用盡吃奶的力氣,將全身的重量向後壓去!
“呃——啊!”莉莉的喉嚨裏發出低沉的發力聲,手臂和背部的肌肉瞬間賁張。沉重的混凝土板紋絲不動,但那根充當杠杆的鐵管,在她拼盡全力的撬動下,發出一陣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和呻吟聲,極其緩慢地……向上移動了一絲!
就是這一絲縫隙!
被壓在下面的男人的左腿,原本被死死卡住、扭曲的部位,獲得了一點點極其微小的活動空間!
“快!試試能不能把腿抽出來一點點!一點點就好!別硬拽!”莉莉的臉憋得通紅,額頭上青筋暴起,手臂劇烈顫抖,幾乎要支撐不住。她嘶啞地喊道。
男人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希望點燃了最後的力氣,他咬緊牙關,喉嚨裏發出野獸般的低吼,用盡全身力氣,配合着莉莉撬動的那一絲縫隙,猛地將那條被壓得變形、血肉模糊的左腿向外抽動!
噗嗤一聲,伴隨着令人心顫的摩擦聲和骨頭錯位的輕響,那條傷腿終於從致命的壓迫下擺脫出來,雖然依舊扭曲變形,但至少不再被重物死死壓住!
“呃啊——!”劇烈的疼痛讓男人瞬間昏厥過去。
“成了!”莉莉也幾乎脫力,雙手一鬆,沉重的杠杆“哐當”一聲砸在地上。她自己也踉蹌着後退幾步,靠在斷牆上大口喘息,汗水浸透了額發,順着臉頰往下淌。
她顧不上疲憊,立刻撲到男人身邊。失去重壓後,那條腿的傷口又開始有鮮血滲出,但比之前好多了。莉莉迅速檢查他的生命體征——脈搏微弱但還在,呼吸雖然淺但還算規律。她再次加固了止血帶和包扎,又用找到的幾根相對平直的木板和大量繃帶,小心翼翼地爲男人嚴重骨折的左腿做了個簡陋的臨時夾板固定。最後,她拿出自己僅剩的一點水,小心地喂給昏迷的男人一些,又撕開半根能量棒,揉碎了用水調成糊狀,一點點抹進他嘴裏。
做完這一切,莉莉才真正鬆了口氣,疲憊感如同山崩海嘯般襲來。她癱坐在男人身邊布滿灰塵的地上,背靠着冰冷的斷牆,看着男人灰敗但呼吸平穩了一些的臉,一種奇異的、不合時宜的滿足感涌上心頭。在這地獄般的廢墟裏,她救下了一個人。醫者的仁心,像一點微弱的螢火,在這無邊的黑暗中倔強地亮着。
“謝謝……姑娘……你……你是天使嗎?”男人不知何時悠悠轉醒,聲音依舊虛弱,但眼神裏有了微弱的光彩,看着莉莉,充滿了無法言喻的感激。
莉莉蒼白的臉上擠出一個疲憊卻真實的微笑,那笑容裏帶着劫後餘生的微光和她骨子裏的樂觀:“哪有什麼天使。我叫莉莉,是個藥師。你感覺怎麼樣?”
“疼……但……比剛才好多了……”男人艱難地喘息着,“我叫……弗蘭克……市政維修隊的……”他渾濁的目光掃過莉莉背包旁露出的切藥刀,又落在她沾滿血污和灰塵卻異常年輕的臉龐上,“你……不該救我的……我……是個累贅……”
“別說傻話。”莉莉打斷他,語氣帶着不容置疑的堅定,“活着就有希望。你剛才說你是市政維修隊的?你熟悉這城市的地下管道嗎?地鐵維修通道?”她想起了盧卡斯廣播裏模糊提到的信息,那可能是唯一的出路。
弗蘭克渾濁的眼睛亮了一下,又黯淡下去,帶着苦澀:“……熟……幹了一輩子……但現在……”他看了看自己被夾板固定、動彈不得的腿,絕望地搖搖頭,“沒用了……我走不了……”
就在這時,莉莉臉上那點溫暖的笑意驟然凍結。
一陣異樣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刮擦聲,混合着拖沓的腳步聲,從咖啡館坍塌的入口處,那堆瓦礫障礙物的外面……清晰地傳了進來!
不止一個!
那聲音越來越近,伴隨着喉嚨裏發出的、如同破舊風箱般飢渴的“嗬嗬”聲,清晰地穿透了遮蔽物的縫隙,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上莉莉和弗蘭克的脖頸。
莉莉猛地抬頭,臉色煞白,眼中剛剛燃起的希望之光瞬間被巨大的驚恐吞噬。她救人的舉動,終究還是引來了那些遊蕩在廢墟中的、永不滿足的死亡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