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走。”

一個字,砸在冰冷的晨風裏,帶着不容置疑的決斷,也砸開了柳樹屯絕境中的一線生路。

徐震眼中精光一閃,緊繃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鬆緩,他用力一抱拳:“林壯士快人快語!事不宜遲,即刻動身!”他轉身,對那三個一直沉默的玄甲騎士厲聲喝道:“陳虎!你帶一人,即刻快馬先行,稟告郡主,林壯士及柳樹屯鄉民隨後便至!沿途留意蘇府動向!”

“是!”那名爲陳虎的騎士隊長肅然領命,沒有絲毫拖泥帶水,與另一名同伴翻身上馬,猛夾馬腹,兩騎如離弦之箭般沖出村口,揚起一路煙塵,瞬間消失在北方的官道上。

剩下的一名騎士則默默牽過徐震和自己的戰馬,肅立一旁,眼神銳利地掃視着周圍。

林小木不再言語,轉身走向驚魂未定的村民。他的目光掃過一張張茫然、恐懼又帶着一絲新生的希冀的臉龐,聲音沉靜有力,穿透嘈雜:“能動的,都起來。一炷香時間,收拾所有能帶走的糧食、衣物、工具、鹽巴、鍋碗!只帶必需品,輕裝!老人孩子,互相攙扶!柳老根,裏正,清點人數,確保不落一人!”

他的指令如同投入混亂漩渦的定海神針。短暫的慌亂後,求生的本能再次壓倒了恐懼。村民們如同被鞭子抽打的陀螺,瞬間動了起來!哭喊聲被壓抑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翻箱倒櫃、收拾行囊的急促聲響。婦人們紅着眼,將最後一點混雜着糠皮的糧食塞進包袱;男人們將柴刀、斧頭、磨刀石用布條捆好背在身後;老人們顫抖着手,將幾件破舊的棉衣疊好;孩子們則被大人緊緊拉住,茫然地看着這倉促的離別。

柳葉兒依舊緊緊抓着林小木的衣角,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柳老根踉蹌着跑過來,一把拉住女兒的手,老淚縱橫:“葉兒…葉兒…快!快收拾東西!”他又看向林小木,嘴唇哆嗦着,眼神復雜無比,感激、恐懼、愧疚交織在一起,“林兄弟…大恩…大恩…”

林小木只是對他微微頷首,目光落在柳葉兒蒼白的小臉上:“去幫你爹收拾。”聲音依舊沒什麼溫度,卻讓柳葉兒慌亂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她用力點點頭,鬆開手,跟着父親跑向自家那間破敗的屋子。

林小木則快步走向村口那口冒着熱氣的大鍋。鍋底還殘留着一些肉湯和零星的肉碎。他拿起旁邊一個破陶碗,將鍋底刮得幹幹淨淨,盛了大半碗濃稠的肉湯。然後,他走到那個抱着焦黑木狗、依舊坐在廢墟邊發呆的小男孩面前,蹲下身,將碗遞了過去。

小男孩空洞的眼神動了動,看着碗裏冒着熱氣的肉湯,又抬頭看看林小木沾着泥點和血污、卻異常平靜的臉,小小的身體本能地向前傾了傾。林小木將碗塞進他冰涼的小手裏,沒說話,只是拍了拍他沾滿灰燼的腦袋,然後站起身,走向正在組織村民的裏正。

一炷香的時間,在生死時速下,顯得格外短暫。

當徐震沉聲下令“出發!”時,柳樹屯殘存的六十七口人——包括受傷的、年邁的、年幼的,已經全部聚集在村口。隊伍拖得老長,每個人身上都背着、抱着、挎着大大小小的包袱和簡陋的家當,臉上寫滿了倉皇、疲憊和對未知前路的深深恐懼。幾個被燒傷或在山賊襲擊中受傷的村民,只能由親人攙扶着,步履蹣跚。

林小木走在隊伍的最前方,與徐震並肩。他身上只背着那張修復的獵弓和一個不大的水囊(柳葉兒縫的),腰間束着藤條,插着幾支削尖的硬木短矛,那把傘兵刀隱藏在粗布短褂下。他步伐沉穩,目光銳利地掃視着前方的官道和兩側起伏的山巒,如同機警的頭狼。柳葉兒緊緊跟在父親柳老根身邊,離林小木不遠,時不時偷偷抬眼望一下他挺拔而沉默的背影,小手緊緊攥着一個小小的包袱。

那名留下的玄甲騎士則騎馬殿後,警惕地注視着隊伍後方和兩側的動靜。

北行的官道,在深秋的寒風中,顯得格外漫長而蕭索。路邊的草木枯黃,落葉在腳下發出沙沙的碎響。隊伍行進的速度很慢,拖沓而沉重。孩童的哭泣聲、老人的咳嗽聲、傷者的呻吟聲,混雜在一起,如同一曲悲愴的流亡曲。

徐震看着這支拖家帶口、如同難民般的隊伍,眉頭緊鎖。照這個速度,別說三十裏,天黑前能走二十裏就不錯了。他側頭看向林小木,低聲道:“林壯士,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驛站尚有距離,若遇變故…”

“我知道。”林小木打斷他,聲音依舊平靜,“但丟下老弱婦孺,不可能。”他的目光掃過隊伍中那些蹣跚的身影,眼神沒有絲毫動搖。“加快步伐,能走多快走多快。讓殿後的兄弟多留神。”他頓了頓,補充道,“找幾個腿腳利索的半大小子,撒出去,前後一裏,充當耳目,有動靜立刻回報。”

徐震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點頭:“好!”他立刻安排下去。很快,幾個被點名的、十五六歲的半大少年,包括之前跟着林小木進山的二牛和狗剩子,被分派到隊伍前後方較遠的距離,充當起了簡陋的斥候。雖然經驗全無,但總好過瞎子摸象。

隊伍在壓抑的氣氛中艱難前行。正午時分,疲憊和飢餓再次襲來。村民們只能就着冰冷的溪水,啃幾口硬邦邦的雜糧餅子或昨晚剩下的、早已冷透的獐子肉幹。氣氛沉悶而絕望。

柳葉兒小口小口地啃着半塊冰冷的雜糧餅,眼睛卻一直望着前方林小木的背影。她猶豫了一下,從自己小小的包袱裏,又摸出小半塊同樣冷硬的餅子,小跑幾步追上林小木,怯生生地遞過去:“林大哥…你…你也吃點…”

林小木停下腳步,低頭看着她凍得通紅的小手和那塊省下來的餅子,又看了看她明顯帶着菜色的小臉。他沒有推辭,接了過來,掰下更小的一塊塞回她手裏,聲音低沉:“自己吃。”然後將剩下的餅子幾口嚼碎咽下,繼續前行。

柳葉兒握着那塊小小的餅子,看着林小木毫不停留的背影,小臉微紅,默默地將餅子小心地揣回懷裏,小跑着回到父親身邊。

午後,天色愈發陰沉。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下來,寒風更勁,卷起地上的枯葉和沙塵,打在臉上生疼。隊伍行進的速度更慢了。一些體弱的老人和受傷的村民,臉色蒼白,幾乎是被家人拖着在走。

“徐統領!林大哥!”前方充當斥候的二牛,連滾爬爬地從一個小土坡上沖下來,臉上帶着驚惶,“前面…前面官道上…有死人!還有…還有馬!”

所有人瞬間緊張起來!隊伍立刻停下,驚恐不安地向前方張望。

林小木和徐震對視一眼,眼神瞬間凝重。兩人快步沖上前方的土坡。那名殿後的玄甲騎士也打馬跟了上來。

眼前的景象,讓見慣了生死的徐震也倒吸一口涼氣!

官道上,一片狼藉,如同被颶風掃過!

三具穿着玄色勁裝皮甲的屍體,以一種極其慘烈的姿態倒伏在血泊之中。屍體周圍散落着折斷的箭矢、崩裂的刀劍碎片。其中一具屍體,半邊頭顱被某種可怕的鈍器砸得稀爛,紅白之物濺得到處都是!另外兩具,身上布滿了猙獰的刀傷和箭創,致命傷都在要害。

他們的戰馬也未能幸免,倒斃在不遠處,馬腹被剖開,內髒流了一地,濃重的血腥味混合着內髒的惡臭,在寒風中彌漫,令人作嘔。馬屍旁邊,散落着一些被翻亂的、沾滿血污的包裹。

“是…是陳虎他們!”殿後的那名玄甲騎士看清屍體身上的裝束和殘留的王府徽記,臉色瞬間變得慘白,聲音帶着顫抖和難以置信的憤怒,“是陳虎和趙六!還有…還有王六指!”他猛地看向徐震,雙眼赤紅,“統領!是蠻子!只有那些草原上的雜種,才會這樣虐殺戰馬!”

徐震的臉色陰沉得幾乎要滴出水來!他蹲下身,仔細檢查着屍體上的傷口,特別是那具被砸碎頭顱的屍體。傷口的形狀極其詭異,邊緣參差不齊,像是被某種沉重、粗糙的鈍器瞬間砸碎顱骨。他又撿起地上幾根散落的、染着暗紅血漬的箭矢。箭杆粗陋,箭簇是磨尖的獸骨或劣鐵,帶着明顯的蠻族風格。但更引人注目的,是其中一支箭的尾羽上,赫然插着一根粗硬、漆黑、帶着金屬光澤的鷹羽!

“黑鷹羽…”徐震捏着那根染血的鷹羽,指節因爲用力而發白,聲音如同從牙縫裏擠出來,帶着刻骨的寒意和凝重,“是‘黑鷹部’的精銳斥候!他們…竟然滲透到這裏了?!”

“黑鷹部?”林小木的目光也落在那根獨特的鷹羽上,眼神銳利如刀。他迅速掃視着戰場痕跡:雜亂的馬蹄印(不止三匹,至少有七八匹,馬蹄鐵形狀怪異)、拖拽屍體的痕跡、散落的掠奪品、以及幾處並非來自屍體的、顏色更深、滲入泥土的暗紅血跡。

“不止三人。”林小木的聲音冰冷,“對方有傷亡,至少兩個,傷得不輕。”他指着幾處被刻意用泥土和落葉匆忙掩蓋、卻依舊滲出暗紅血跡的地面。“他們搶了東西,殺了人,但沒時間打掃幹淨。走得很急,方向…”他順着凌亂馬蹄印延伸的方向望去,正是他們北行的前方,官道拐入一片稀疏丘陵的入口。“就在前面不遠。”

徐震心頭劇震!他再次看向林小木的眼神,充滿了震驚!此人不僅身手狠辣,這觀察現場、分析敵情的能力,簡直如同身經百戰的老獵犬!這絕不是普通海客能有的本事!

“他們剛走不久,帶着傷員,速度不會太快。”林小木的目光如同鷹隼般掃過前方那片地形起伏、植被稀疏的丘陵地帶,語速飛快,“前面地形復雜,適合伏擊。他們殺了王府的人,搶了東西,絕不會輕易罷休。很可能在前面設伏,等着我們這支‘肥羊’送上門。”

他的分析如同冰水,澆在徐震和那名騎士心頭。徐震的臉色更加難看。對方是凶殘的蠻族精銳斥候,人數占優,又搶了先手設伏。而己方呢?只有他一個能戰的騎士,加上一個戰力不明但肯定不弱的林小木,還有一幫毫無戰鬥力的老弱婦孺!這幾乎是必死之局!

“林壯士…你的意思是?”徐震的聲音帶着一絲他自己都未察覺的詢問意味。

林小木沒有立刻回答。他蹲下身,從一具蠻族屍體(被掩蓋血跡處)旁邊,撿起半截斷裂的、帶着倒刺的骨箭簇,又抓起一把沾染了暗紅血跡的泥土,放在鼻尖下嗅了嗅。他的眼神快速閃動,大腦如同高速運轉的計算機,分析着所有信息:敵人的數量(至少5-7人,含傷員)、狀態(有傷員,士氣受挫?)、裝備(弓箭、骨簇、鈍器?)、可能的伏擊點(前方丘陵制高點或隘口)……

“不能停,更不能退。”林小木站起身,眼神冰冷而堅定,“停下等死。退回柳樹屯,蘇府和蠻子都是死路。只有向前,打過去!”

“打過去?”徐震和那名騎士都愣住了。這簡直是天方夜譚!

“怎麼打?”徐震急問。

林小木的目光掃過身後驚恐不安、如同待宰羔羊般的村民隊伍,又看向徐震和那名騎士,最後落在自己身上背着的獵弓和腰間的短矛上。他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帶着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把隊伍裏的男人,所有能拉開弓、能揮動刀斧的,全部集中起來!老人孩子婦孺,全部集中到中間,用能找到的所有木板、包袱,圍起來當掩體!”

“告訴他們,不想全家死絕,就拿起武器!”

“你,”他指向那名殿後的玄甲騎士,“你的馬,還有箭囊,給我。”

“徐統領,你居中策應,保護婦孺核心,同時,你是最大的誘餌。”

“我,帶幾個腿腳最快、膽子最大的後生,走前面。”

“陷阱,不會只有一次。他們,在等我們。”

他的話語如同冰冷的刀鋒,劈開了絕望的迷霧,也帶着令人窒息的殘酷。村民們聽着這近乎讓他們去送死的命令,臉上血色盡褪,一片死灰。柳葉兒緊緊抓着父親的胳膊,小臉煞白,清澈的大眼睛裏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卻死死咬着嘴唇,不讓自己哭出來。

徐震看着林小木那雙在陰沉天光下閃爍着冰冷光芒的眼睛,看着他手中那半截染血的骨簇,再想想他那如同鬼魅般的身手和對戰局洞若觀火的判斷,一股莫名的、近乎賭博般的信任感油然而生。他猛地一咬牙,眼中爆發出凌厲的殺氣:

“好!就依林壯士所言!陳平!下馬!把你的弓箭給林壯士!”

“所有帶把的爺們!抄家夥!不想老婆孩子被蠻子剁了喂狼的!都給我站到前面來!”他聲如洪鍾,帶着戰場將領的鐵血威嚴,瞬間壓住了村民的恐慌!

那名叫做陳平的騎士沒有任何猶豫,翻身下馬,將馬繮和背上沉甸甸的箭囊、一把精良的騎弓,還有腰間懸掛的一柄備用腰刀,一股腦地塞到林小木手中。

林小木接過裝備,動作麻利地將箭囊背好,騎弓挎上肩頭,腰刀掛在身側。沉重的裝備加身,他挺拔的身軀卻仿佛更加凝實,如同一柄即將出鞘的飲血凶兵。他冰冷的目光掃過被徐震強行驅趕到隊伍前方、握着簡陋武器、瑟瑟發抖的十幾個漢子(包括二牛、狗剩子),聲音不高,卻如同重錘敲在每個人心上:

“跟着我。看我手勢。”

“跑。”

“停。”

“蹲下。”

“射箭。”

“扔矛。”

“誰亂動,誰掉隊,誰死。”

“想活命,就照做。”

說完,他不再看任何人,將徐震那匹神駿戰馬的繮繩也抓在手中(並未騎乘),一手提着那把精良的騎弓,一手按在腰間的刀柄上,邁開大步,朝着前方那片殺氣彌漫、如同巨獸張口的稀疏丘陵隘口,當先走去。背影在鉛灰色的天幕下,顯得孤獨而決絕,仿佛一柄刺向風暴中心的標槍。

柳葉兒望着那個義無反顧走向黑暗隘口的身影,小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淚終於無聲地洶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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