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輕歌把文件分門別類地放在顧崢桌上，然後回到自己的位置，開始認真整理她負責的那一小部分。
辦公室裏很安靜，只有紙張翻動的沙沙聲和顧崢偶爾敲擊桌面的聲音。
沈輕歌一邊整理，一邊用眼角的餘光觀察着顧崢。他正埋頭研究一份關於資產評估的文件，眉頭擰成一個川字。
她清了清嗓子，拿起一份看起來最舊、紙張已經泛黃的文件，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真的發現了什麼，發出一聲小小的驚咦。
“咦？”
聲音不大，但在寂靜的辦公室裏，足夠清晰。
顧崢的筆尖一頓，從文件中抬起頭，看向她。
沈輕歌像是被他的目光嚇到，瑟縮了一下，連忙低下頭，小聲說：“沒……沒什麼，顧主任，我就是看到一份挺有意思的舊檔案。”
她這個反應，完全符合她膽小怕事的人設。
顧崢沒有說話，但目光沒有移開，顯然是在等她繼續說下去。
沈輕歌捏着那份文件，狀似無意地翻了兩頁，用一種帶着困惑和天真的語氣說：“這是好幾年前，東北一個礦業城市搞改革的內部總結報告……寫得好慘啊。”
“他們當時也是讓工人買斷工齡下崗，補償金給得比我們現在討論的方案還高呢。結果好多老工人，家裏孩子多，或者有病人，那點錢根本不頂用。後來廠子門口天天有人堵着……”
她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地觀察着顧崢的神色。
“報告裏分析說，這些老工人，在廠裏幹了一輩子，除了本工種的活，什麼都不會。他們覺得廠子就是他們的家，他們要的不是一筆錢，而是個念想……”
沈輕歌的話說得很零散，東一句西一句，像一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在看一篇新聞，並且發表着自己樸素的同情心。
她沒有提任何建議，沒有做任何分析，只是在復述內容。
說完，她就把那份文件放到一邊，好像這件事已經翻篇了，又拿起另一份文件，繼續她整理的工作。
辦公室又重新陷入安靜。
沈輕歌能感覺到，顧崢的目光釘在她的身上。
不消片刻，他突然感受到一種被點醒的豁然。
觸類旁通，顧崢很快就想通了，他所困擾的資產盤活問題，終究是術的層面。
而她剛才輕描淡寫提到的，卻是道的層面，是整個改革中最容易被忽視，也最致命的人心問題。
他一直把重點放在如何讓企業活下去，卻忽略了如何讓那些爲企業奉獻了一輩子的人，有尊嚴地活下去。
她說的那個案例，他從未在任何公開的文件裏看到過。
即便是真的有，那她是怎麼從一堆浩如煙海的舊文件裏，精準地翻出這一份，並且恰好在他最需要的時候，念給他聽的？
巧合？
不是的。
顧崢緩緩放下了筆，點了根煙，靜靜看着那個正低着頭，假裝認真整理文件，但耳根已經紅透了的女孩。
她的謊言，一次比一次高明。
從拙劣的“聽我爸說”，到神神叨叨的“夢遊”，再到這一次精心包裝的“案例分享”。
她像一個技藝高超的棋手，每一步都落在最關鍵的位置上，卻偏要裝成一個連棋子都不會拿的初學者。
良久，他終於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
“那份文件，拿過來我看看。”
沈輕歌慢吞吞地站起來，把那份她自己從一堆廢紙裏隨便抽出來的、封面寫着《關於XX市XX廠改革經驗總結（內部）》的文件遞了過去。
當然，裏面的內容跟她說的完全是兩碼事。
顧崢接過來，卻沒有翻開。顯然他也知道，裏面並沒有沈輕歌剛才念的案例。
“沈輕歌。”他叫她的名字，一字一頓，“你到底還知道多少？”
沈輕歌的心幾乎停止了跳動，大腦一片空白。
他的眼神太有壓迫感，仿佛她所有的說辭都太蒼白。
遇事不決，沈輕歌只能祭出自己最熟練的技能——裝無辜。
“我……我不知道您在說什麼啊……”她的聲音帶着哭腔，眼眶迅速泛紅，“我就是……就是看到了，就順口說了……那份報告裏就是這麼寫的……”
她指着他手裏的那份文件，一副你爲什麼不信我的委屈模樣。
顧崢沒有去看那份文件，重點不是文件，而是她這個人。
他盯着她，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沈輕歌覺得自己的啜泣聲都要夾不下去了。
最終他沒有再追問下去。
他只是把那份文件放到一邊，重新拿起了自己的筆，低聲說了一句，“我知道了。你出去吧，今天可以早點下班。”
沈輕歌如蒙大赦，幾乎是落荒而逃。
她沖出辦公室，沖出市府大樓，直到傍晚的冷風吹在臉上，她狂跳的心才慢慢平復下來。
太可怕了……
她拍着胸口，顧崢的眼神簡直是X光機，她都差點懷疑自己是不是沒有穿衣服了。
這次的進諫，風險和收益都超出了她的預估。
她成功地把顧崢從錯誤的道路上拉了回來，但也徹底暴露了自己預知能力的異常。
***
沈輕歌走後，顧崢在辦公室裏坐了很久。
他沒有工作，沒有看文件，只是靜靜地坐着，手裏夾着一根沒有點燃的煙。
他將沈輕歌出現以來的所有事情，在腦海裏重新串聯了一遍。
海潮縣的漁業報告。
會議室的幻燈機。
以及今天，這個關於國企改革核心症結的提醒。
這已經不是直覺或者運氣可以解釋的範疇，而是一種近乎可怕的、對未來的精準預判。
他拿起那份沈輕歌遞過來的報告，裏面果然是一些陳舊的、官樣文章的總結，和他想的一樣，根本沒有她口中那些生動的細節。
她到底是誰？她的目的又是什麼？
顧崢感覺到了事情的棘手，他引以爲傲的邏輯和理性，在這個女孩面前，顯得毫無作用。
但他不能再坐在這裏等她一點點泄露天機，那樣太被動了。
坐以待斃不是他的性格。
***
一周後，顧崢的改革方案經過修改，重新提交了上去。
新的方案裏他詳細闡述了關於老工人安置的托底政策，包括建立過渡性的福利工廠、提供免費的再就業技能培訓、以及與社保體系銜接的長期規劃。
方案一出，得到了市裏主要領導的高度贊賞。
“下周，跟我去紅星縣出差。”顧崢把一份行程安排遞給沈輕歌，語氣平淡，不容置喙。
“出……出差？”沈輕歌愣住了。
“紅星縣是這次紡織業改革的試點之一，我要下去做前期調研。你作爲我的助理，負責會議記錄和資料整理。”他給出的理由無懈可擊。
沈輕歌心裏卻敲起了小鼓，調研？該不會又是新一輪的試探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