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二天是個陰天,灰蒙蒙的雲壓得人喘不過氣。一大早,曉雅就把那一萬塊錢從貼身口袋裏掏出來,點了一遍又一遍,然後用一塊洗得發白的舊手絹包好,外面又套了個牛皮紙信封,攥在手心裏。
趙志剛也起來了,悶着頭刷牙洗臉,胡子刮得嘎吱響,臉色跟外面的天一樣沉。他換上了那件平時舍不得穿的、領子已經磨毛了的的確良襯衫,但怎麼整理,都覺得別扭。
“走吧。”曉雅把信封揣進褲兜,拍了拍。
佳妮還沒醒,曉雅給她留了紙條和早飯。兩口子一前一後出了門,誰也沒說話。樓道裏碰上早起買菜回來的王嬸,打招呼都帶着點探究的味道:“喲,志剛,曉雅,這一大早兩口子一塊出門啊?”
“啊,出去辦點事。”趙志剛含糊地應着,腳步更快了。
他們要去找的是馬春燕和她男人李大國。馬春燕以前和曉雅在一個車間,關系不算頂好,但也能說上話。李大國和趙志剛都是一個廠不同車間的。下崗前,馬春燕家條件稍好些,有點積蓄。當初曉雅家急着用錢,廠裏報銷拖得沒影,佳妮生病住院等着交押金,實在沒辦法,趙志剛硬着頭皮去找李大國開的這個口。借了八千,說好半年還,這都過去快一年了。爲這,馬春燕沒少在背後說閒話,日常見面也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馬春燕家住在離他們不遠的另一片工人村,也是那種紅磚筒子樓。爬上昏暗的樓梯,走到那扇熟悉的、漆皮剝落的綠色鐵門前,曉雅和趙志剛不約而同地停了一下。能聽見裏面孩子哭鬧和馬春燕尖着嗓子的呵斥聲。
趙志剛看了曉雅一眼,曉雅深吸一口氣,抬手敲了門。
裏面的呵斥聲停了,腳步聲走近,門“吱呀”一聲拉開一條縫,露出馬春燕半張警惕的臉。看到是他們倆,她愣了一下,隨即把門完全拉開,臉上堆起一種誇張的又帶着點敵意的笑:“哎呦!我當是誰呢!這不是志剛和曉雅嗎?咋這麼早?快進來快進來!外邊涼!”
她側身讓開,屋裏一股孩子的奶腥味和隔夜飯菜混合的氣味撲面而來。地上亂七八糟扔着玩具,李大國正坐在小凳上,笨手笨腳地給一個兩三歲的男孩喂粥,看見他們,尷尬地笑了笑,算是打招呼。另一個大點的女孩躲在裏屋門簾後面偷偷往外看。
“快坐快坐!屋裏亂,別嫌棄!”馬春燕嘴上客氣着,手腳麻利地把沙發上的幾件小孩衣服扒拉到一邊。
曉雅和趙志剛在沙發邊沿坐下,有點局促。馬春燕給他們倒了兩杯白開水,放在面前的茶幾上,然後自己也拉了個凳子坐下,眼睛在他們倆身上掃來掃去:“曉雅,這是從南方回來了?聽說你這趟可掙着錢了?南方那地方好吧?遍地黃金吧?”
她的話像連珠炮,帶着一股酸溜溜的打探意味。
曉雅勉強笑笑:“就是出去幹點活,掙點辛苦錢。”
“哎呦,辛苦錢能讓你這大變樣?我看你這精神頭可足了不少!”馬春燕拍着大腿,又看向趙志剛,“志剛也是,媳婦回來了,這臉上也有光了哈?”
趙志剛低着頭,盯着自己的鞋尖,沒吭聲,手指頭無意識地摳着膝蓋。
曉雅不想再繞彎子,她把那個牛皮紙信封從口袋裏拿出來,放在茶幾上,往前推了推:“春燕,大國,今天我們來,是把之前借的錢還上。八千塊本金,另外......另外湊了個整,這是一萬。拖了這麼久,真對不住,這點多出來的,算是我們一點心意,謝謝你們當初能伸手。”
屋裏一下子靜了下來。只有那個小男孩咿咿呀呀的聲音和李大國勺子碰碗的聲音。
馬春燕的眼睛瞬間就釘在了那個信封上,亮得嚇人。她臉上的笑容更盛了,但眼神裏多了點別的東西。她沒立刻去拿錢,而是誇張地一拍手:“哎呀!你看你們!這是幹啥!咱們誰跟誰啊!當初志剛開口,那不是實在沒辦法嗎?我們還能信不過你們?這錢......不急的呀!”
她嘴上說着不急,眼睛卻一刻也沒離開那個信封。
李大國也停下了喂飯的動作,甕聲甕氣地說:“就是,能還上就行,多了我們不能要。”
“應該的。”曉雅堅持道,“當初要不是你們幫忙,佳妮那關就難過了。這情分我們記着。”
馬春燕這才仿佛不好意思地伸出手,拿起信封,指尖捏了捏厚度,臉上的笑容真切了幾分:“你看你們......太客氣了!曉雅你就是講究!”她一邊說着,一邊迅速把信封揣進了自己睡衣口袋,好像怕他們反悔似的。
錢揣進了兜,馬春燕的話匣子徹底打開了,語氣也熱絡起來:“要說還是曉雅你有本事!這出去一趟,頂志剛在咱們這兒幹多久了!我看啊,這以後你們家就得指望你了!志剛,你可是娶了個好媳婦兒,享福吧你就!”
趙志剛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猛地站起身,聲音硬邦邦的:“錢還了,我們就走了。”
“哎呀,再坐會兒唄!喝口水!”馬春燕假意挽留。
“不了,家裏還有事。”曉雅也站起來。
馬春燕把他們送到門口,親熱地拉着曉雅的手:“曉雅,以後常來玩啊!有啥好門路,也想着點老姊妹!”
走出筒子樓,陰冷的風一吹,曉雅覺得後背有點涼,才發覺剛才緊張得出了一身汗。那一萬塊錢送出去,心裏一塊大石頭落了地,卻又好像壓上了點別的東西,沉甸甸的。
趙志剛一直悶頭走在前面,腳步很快,脊梁挺得筆直,卻透着一股說不出的僵硬。曉雅跟在他身後,看着他的背影,想起馬春燕那些刺耳的話,心裏像堵了一團棉花。
她知道,這錢是還了,可有些東西,好像更難還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