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紙透出魚肚白時,姜知微已經蹲在濟世堂殘存的門檻上,用根細竹片剔着藥碾裏的泥。
這只黃銅藥碾是祖父的寶貝,碾槽邊緣被磨得發亮,如今卻卡着半槽黑泥,混着些辨認不出的藥渣。
她剔得極輕,竹片劃過銅面的“沙沙”聲裏,胸口的玉佩忽然動了動,像有只小蟲子在衣襟下爬。
那道意識醒了。
自昨日從搶匪手裏脫身,這意識似乎活絡了些。
夜裏她夢見房梁塌了,胸口的玉佩就燙得驚人,醒來才發現是窗台上的木板被風刮得撞牆。
此刻它傳遞來的不是“燙”,是種細碎的“慌”,像有粒石子在心頭滾來滾去。
“知微?”許春娥挎着竹籃從王秀才家走來,籃子裏裝着半筐剛挖的蒲公英。
“周大勇說西邊那間雜貨鋪要拆,讓去看看有沒有能用的木料。”
姜知微應着,把藥碾推進竹筐。
指尖觸到玉佩時,那“慌”突然變急了,像根細針在太陽穴上輕輕扎了下。
她抬頭望向西邊,晨光裏那間塌了半面牆的雜貨鋪,梁架歪得像只折了翅膀的鳥。
“我去看看。”她說着,拎起竹筐就走。
許春娥在後面喊:“早飯蒸了野菜窩窩!”
“知道了!”
雜貨鋪前已經圍了不少人。
周大勇光着膀子,正指揮兩個後生用麻繩捆一根歪歪扭扭的橫梁。
他古銅色的脊梁上淌着汗,每塊肌肉都繃得像塊鐵,嗓門比鐵錘敲鐵砧還響:“往左!再往左點!”
姜知微剛擠進去,胸口的玉佩突然沉了沉,像墜了塊冰。
那道意識傳來的“慌”瞬間變成尖銳的“險”,直愣愣指向橫梁上頭那截看着還完好的三角架。
不是橫梁要塌,是那三角架!
“不能拽!”
她喊出聲,聲音在嘈雜裏顯得格外細,“三角架要塌了!底下還站着人!”
周大勇的手頓了頓,扭頭看她時眼裏帶着詫異:“這架子看着結實”
“真的要塌!”
姜知微往前沖了半步,胸口的玉佩燙得她發顫,“那三個在後頭撿釘子的,快讓他們躲開!”
人群裏起了陣騷動。
有人覺得這姑娘是災後驚了神,也有人想起昨日她提前察覺搶匪的事,悄悄往後挪了挪。
那三個蹲在地上的後生,手裏還捏着剛撿到的鐵釘,茫然地望着周大勇。
“哪有那麼”周大勇的話沒說完。
眼角瞥見三角架頂端的木楔子正往外冒灰。他臉色驟變,猛地吼道:“都給我滾!”
話音未落,那截三角架“咔嚓”一聲脆響,像被人擰斷的樹枝,帶着整堆碎瓦砸下來。
“快跑!”周大勇一把推開身邊的後生。
人群炸開了鍋,哭喊聲混着木頭斷裂的巨響。
姜知微被人潮推得踉蹌。
恍惚間看見灰影砸在剛才三個後生蹲的地方,半塊磚擦着周大勇的胳膊飛過去,在牆上撞得粉碎。
“娘哎!”一個後生癱在地上,褲腳溼了一大片。
周大勇抹了把臉,滿手的灰混着汗,看向姜知微的眼神裏多了驚悸:“你咋知道它要塌?”
姜知微捂着胸口,玉佩的燙意正慢慢退去。那道意識安靜下來,像剛跑完急路的孩子,只剩微弱的起伏。
“我”她不知怎麼解釋,總不能說懷裏的玉佩會“報信”。
“是玉!”人群後突然響起胡三姑的聲音。
她拄着根棗木拐杖擠進來,指着姜知微的衣襟,“定是她娘留下的玉顯靈了!我早說這玉有靈性!”
“對對!昨日她就說錢家那兩個漢子不對勁!”
“這是神仙托夢呢!小姜大夫怕不是個半仙?”
議論聲像潮水似的漫過來,有人往她竹籃裏塞了把剛摘的香椿,有人作揖說“多謝提醒”。
姜知微紅着臉往後退,被李阿牛堵了個正着。
“姜姑娘你可真神了!”李阿牛扛着根木料,眼睛亮得像星子,“剛才要不是你”
“是碰巧。”
姜知微把藥碾往他懷裏塞,“幫我找周大叔看看,還能不能修。”
李阿牛撓撓頭,接過藥碾的手還在抖。
“我這就去!對了,錢老板在鎮口開倉賣糧了,一鬥米要三百文,比往常貴兩倍還多!”
姜知微的心沉了沉。三百文,夠尋常人家買半月口糧了。
鎮口的老槐樹下,果然圍滿了人。
錢萬金坐在騾車轅上,穿件沒沾泥的綢衫,金戒指在晨光裏晃眼。
車旁堆着十幾個糧袋,白花花的米從袋口溢出來,卻沒人敢上前。
“錢老板,便宜點吧。”
一個老漢蹲在地上,手裏攥着幾枚磨得發亮的銅錢,“家裏娃娃兩天沒吃飯了。”
“便宜?”錢萬金嗤笑一聲,用腳踢了踢糧袋。
“這米是我托人從鄰鎮運來的,冒着山洪的險,少一文都不賣。要買就掏錢,不買別擋道。”
“你這是發災難財!”人群裏有人喊。
“話可不能這麼說。”錢萬金臉上的笑淡了。
“天災人禍的,誰不想賺點安穩錢?總比守着破藥渣強,能當飯吃?”他說這話時,眼睛瞟向剛走近的姜知微。
姜知微沒理他,看着那個抱孩子的婦人。
婦人把頭上的銀簪拔下來,遞過去時手在抖:“這簪子能換多少米?”
錢萬金捏着簪子掂了掂,撇撇嘴:“頂多換半升。”
婦人的眼淚涌了出來,卻還是點了點頭。
“住手!”周大勇的吼聲像炸雷。
他扛着鐵錘走來,胳膊上的擦傷還滲着血,鐵錘往地上一拄,震得塵土亂飛:“錢萬金,你這麼做不怕遭報應?”
“周鐵匠管得寬。”錢萬金梗着脖子,“我賣我的糧,你打你的鐵,互不相幹。”
“互不相幹?”
周大勇往前走了步,胸口起伏得厲害,“這些都是鄉親!你趁火打劫,良心過得去?”
“我運糧不要本錢?”錢萬金被問得噎了下,隨即冷笑,“有本事你開倉放糧啊。”
這話像根刺,扎得周圍人都低了頭。
誰都知道周大勇的鐵匠鋪也塌了,他自己還帶着傷。
周大勇的臉漲得通紅,突然揚起鐵錘,朝着最近的糧袋砸下去。
“譁啦——”
白米淌了一地,混着泥滾得到處都是。
“你瘋了!”錢萬金撲過去想攔,被周大勇一胳膊肘頂開,踉蹌着差點摔倒。
“這糧,今天誰也別想按這個價買!”周大勇紅着眼,又要去砸另一袋。
“別砸!”姜知微趕緊拉住他,“砸了就真沒糧了。”
周大勇喘着粗氣,鐵錘舉在半空,終究沒再落下。
錢萬金捂着被砸的糧袋,心疼得臉都抽了,卻看着周大勇的鐵錘不敢再硬頂。
僵持半晌,他咬着牙道:“行!算你們狠!一鬥米二百文,要的趕緊買,不買我拉去別的鎮!”
二百文依舊貴,但比三百文實在多了。
鎮民們猶豫着上前,用零碎的錢換些救命的米。
周大勇看着地上的米,眼圈紅了,轉身往回走。路過姜知微身邊時,他頓了頓:“那藥碾我傍晚給你送去。”
姜知微點點頭,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心裏像塞了團溼棉絮。
日頭偏西時,姜知微抱着修好的藥碾往回走。
周大勇的手藝真好,斷裂的地方熔了銅,雖不美觀,卻結實得很。
她摸了摸碾槽,胸口的玉佩安安靜靜的,那道意識像是睡着了。
路過鎮口,見錢萬金的騾車已經走了,地上留着攤沒掃淨的米粒,幾個孩子蹲在那裏,用手指摳着泥裏的碎米往嘴裏塞。
“來。”姜知微從籃裏拿出個野菜窩窩,是許春娥早上蒸的,“這個填肚子。”
孩子們怯生生地看着她。
最大的男孩約莫七八歲,瘦得像根豆芽,忽然從背後掏出幾顆野山楂,往她手裏一塞,拉着弟弟妹妹跑了。
山楂紅得發黑,沾着點泥。姜知微笑了笑,揣進兜裏。
回到王秀才家,許春娥正在院裏擇野菜,見了她就說:“胡三姑來送了把艾草,說泡水喝能祛溼氣。”
姜明遠蹲在牆角劈柴,斧頭起落間,木柴“咔嚓”作響。
“周大勇剛才來送藥碾,說你在鎮口幫着說了話。”他頭也沒抬,“錢萬金那種人,往後少搭理。”
“知道了。”姜知微把山楂放在窗台上,拿起掃帚掃院子。
夕陽把影子拉得很長。
掃到牆角時,她踢到塊圓滾滾的東西,撿起來一看,是顆被踩扁的野山楂,沾着點泥,卻還紅得發亮。
許春娥把野菜倒進陶罐,蒸汽漫出來,混着艾草的清香。
姜明遠放下斧頭,用袖子擦了擦汗。遠處傳來孩子們的笑鬧聲,大概是分到了米的人家。
姜知微摸了摸胸口的玉佩,那道意識似乎醒了,輕輕動了動,像在應和這煙火氣。
她把掃帚靠在牆上,去幫祖母拉風箱,火苗“噼啪”地跳着,映得每個人的臉都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