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至正十一年三月廿九,黃河白茅堤潰口的水頭剛漫過歸德府,黃泛區的臨時窩棚就像被水泡過的草紙,塌了一半。十四歲的狗剩蹲在黃河故道的淤泥裏,手指摳着塊青灰色的石片——石片邊緣磨得光滑,中間有個天然的圓洞,像只睜着的眼睛。

“狗剩!快回來!”窩棚方向傳來喊聲,是同村的李大叔。他背着捆剛撿的蘆葦,蘆葦葉上還掛着泥漿,這是他們今晚的“床”。“劉巡檢帶着兵丁來了,正查‘亂說話’的人!”

狗剩把石片塞進懷裏,泥漿順着指縫往下滴。這石片是他今早在潰口處撿的,當時水頭剛退,淤泥裏露出半截青石像,他只來得及掰下這塊碎片,石像就被後來的流民踩進了更深的泥裏。石片上的圓洞透着光,他對着太陽照了照,光斑落在手背上,像顆跳動的星。

窩棚區擠着近千流民,草棚挨着草棚,中間的泥路上淌着渾濁的水,水裏漂着破碗、爛鞋,還有沒來得及掩埋的孩童屍首。李大叔把蘆葦鋪在窩棚角落,又從懷裏掏出塊觀音土,掰了一半給狗剩:“就剩這些了,省着點吃。”

觀音土是昨天從十裏外的土坡挖的,帶着沙粒,嚼起來喇嗓子。狗剩咬了一小口,想起娘臨死前說的“咱莊稼人靠土活,可不能只吃土”,喉結滾了滾,把土又咽了回去。

“都出來!排隊登記!”兵丁的吼聲在窩棚區炸開。劉巡檢騎着匹瘦馬,腰間的刀鞘蹭着馬鞍,發出刺耳的響。他身後跟着四個兵丁,手裏拿着鞭子,見人就抽:“男的左邊,女的右邊,老弱病殘去後面——朝廷要‘遣散’你們,去山西挖煤!”

流民們慢慢挪出來,像一群被雨水打蔫的莊稼。有個老婆婆抱着個奄奄一息的孩子,走得慢了些,兵丁一鞭子抽在她背上,老婆婆踉蹌着摔倒,孩子從懷裏滾出來,掉進泥水裏。

“我的娃!”老婆婆撲過去撈孩子,孩子的小臉已經青了,嘴裏吐着泥漿。周圍的流民沒人敢出聲,只是把頭埋得更低——上個月有個漢子想攔兵丁,被活活打死在泥裏,屍首現在還泡在下遊的水窪裏。

狗剩的手攥緊了懷裏的石片,石角硌得掌心生疼。他看見李大叔悄悄往老婆婆那邊挪,想把孩子抱起來,卻被劉巡檢的目光掃了回去。劉巡檢的眼睛在流民臉上轉,像在挑牲口,看見年輕力壯的就用粉筆畫個記號——這些人要被送去煤窯,據說十個人裏能活一個就算好的。

“這小子不錯。”劉巡檢指着狗剩,“身板結實,去煤窯能頂個壯漢。”兵丁伸手要抓他,狗剩突然往泥裏一滾,從另一個窩棚後鑽了出去。

他往黃河故道跑,懷裏的石片硌得肋骨生疼。身後傳來兵丁的罵聲,卻沒追——他們更在意那些能“頂用”的壯漢,像他這樣的半大孩子,跑了就跑了。

黃河故道的淤泥沒到膝蓋,狗剩深一腳淺一腳地走,泥水灌進草鞋,凍得腳趾發麻。他想起早上看到的青石像,又往潰口方向走了走,淤泥裏果然有串新腳印,是成年人的,腳印盡頭有塊被踩碎的石渣,和他懷裏的石片同色。

“你在找這個?”有人突然說話。狗剩嚇了一跳,轉身看見個穿藍布短打的漢子,背着個藥箱,藥箱角沾着草藥汁。漢子手裏拿着塊更大的石片,上面也有個圓洞,只是邊緣缺了塊——正好能和狗剩的石片對上。

“你是誰?”狗剩往後退了退,握緊了石片。這半個月來,窩棚區來了不少“外人”,有賣假藥的,有替官府盯梢的,還有說不清來路的陌生人。

“我是郎中,姓陳。”漢子把石片遞過來,“今早我也在這,看見你撿了半塊。這石像像是前朝的,被水沖出來的。”

狗剩把兩塊石片拼在一起,果然嚴絲合縫。完整的石片上,“眼睛”更明顯了,圓洞周圍的石面還隱約有刻痕,像沒刻完的眉毛。“這石像……是啥?”

陳郎中沒直接回答,只是指着遠處的窩棚:“你聽,他們在唱什麼?”

風裏飄來斷斷續續的歌聲,是幾個孩子在唱,調子像搖籃曲,詞卻陌生:“石人石人,一只眼,挑動黃河天下反……”

狗剩愣住了。這歌他沒聽過,可歌詞裏的“石人”“黃河”,像針一樣扎進心裏。“誰教他們的?”

“不知道。”陳郎中笑了笑,眼裏的光在泥地裏很亮,“今早水頭退了就有人唱了,說是在夢裏聽見的。”他把拼好的石片遞給狗剩,“這石人,或許是來給咱們報信的。”

狗剩把石片揣進懷裏,這次揣得很緊,貼着心口。他想起娘說的“黃河裏有河神,會護着咱莊稼人”,突然覺得這石片發燙,像河神遞來的信物。

回到窩棚區時,兵丁已經走了。被畫記號的漢子們蹲在泥地裏,低着頭,像被割倒的麥捆。李大叔坐在窩棚門口,手裏捏着根蘆葦,正往泥地上劃——劃的是“逃”字,又被他用腳蹭掉了。

“去哪了?”李大叔看見他,趕緊把他拉進窩棚,“劉巡檢說,明天就把畫記號的帶走,去晚了要被捆着走。”

“我去河邊了。”狗剩掏出石片,放在兩人中間的泥地上,“李大叔,你看這石人眼,像不像有人在看咱們?”

李大叔拿起石片,對着光看了看,突然臉色變了:“這是……河伯像的碎片?我小時候在廟裏見過,河伯像就是一只眼,說能看透水底的妖祟。”他把石片往泥裏按了按,“快藏起來!被兵丁看見,要說你‘裝神弄鬼’!”

可已經晚了。鄰棚的二丫跑了進來,她手裏拿着根蘆葦,蘆葦葉上纏着塊破布,布上用炭筆寫着“石人一只眼”。“狗剩哥,你聽我們唱!”她清了清嗓子,和跟進來的幾個孩子一起唱:“石人石人,一只眼,挑動黃河天下反;石人笑,黃河鬧,官倉糧,分咱飽……”

歌聲剛起,李大叔就捂住了他們的嘴:“小聲點!想被兵丁抓去嗎?”

二丫的娘也跟了進來,手裏端着個破碗,碗裏是半碗稀粥——是她用最後半塊棉布換的。“李大哥,別攔着。”她把粥遞給孩子們,“孩子們唱得對。朝廷不管咱們死活,還把人往煤窯送,再不想辦法,都得死在這泥裏。”

她的男人上個月被抓去修堤,再也沒回來,聽說被監工打死在堤上,屍首扔進了黃河。現在她帶着二丫,靠給人縫補破衣換點吃的,昨天連破衣都沒得縫了。

“可這歌……”李大叔還想說什麼,卻被窩棚外的動靜打斷了。更多孩子在唱那首童謠,調子越來越齊,像河水漲潮,慢慢漫過整個窩棚區。

有個瞎眼的老漢,拄着根木棍,也跟着哼起來。他看不見石人,卻摸着地上的泥說:“我聽見了,石人在說話。它說這黃河水,不是淹咱們的,是沖貪官的。”

天黑時,童謠已經傳遍了窩棚區。連最膽小的老婆婆,也會對着懷裏的孩子哼兩句。狗剩看見陳郎中在窩棚間走動,給生病的流民喂藥,路過孩子身邊時,會悄悄教他們新的歌詞:“石人醒,紅巾生,殺胡官,救蒼生……”

“紅巾?”狗剩問李大叔,“是啥?”

李大叔往四周看了看,壓低聲音:“我年輕時候聽說,淮西有群戴紅巾的人,專給窮人分糧。去年有個逃荒的從那邊來,說他們在山裏練兵,要打回大都去。”他摸了摸狗剩懷裏的石片,“這石人,說不定就是紅巾軍派來的。”

半夜,窩棚區突然亂了。兵丁舉着火把沖進來,見人就抓,嘴裏喊着“抓妖言惑衆的!”劉巡檢拿着鞭子,抽向正在唱童謠的孩子:“誰教你們唱的?說!”

二丫被抽倒在泥裏,卻還仰着頭唱:“石人一只眼,挑動黃河天下反!”劉巡檢氣得要拔刀,卻被陳郎中攔住了。

“巡檢大人,孩子們瞎唱的。”陳郎中遞過去個布包,裏面是他僅剩的幾味草藥,“這黃泛區溼氣重,孩子們唱唱歌能驅寒。您要是嫌吵,我帶他們去河邊唱。”

劉巡檢掂了掂布包,又看了看圍過來的流民——他們手裏攥着木棍、石塊,眼睛在火把下亮得嚇人。他哼了聲,收了刀:“天亮前不準再唱!再唱把你們全扔去喂魚!”

兵丁走後,陳郎中給二丫包扎傷口,傷口滲着血,二丫卻沒哭,只是問:“陳大哥,紅巾軍真的會來嗎?”

“會來的。”陳郎中摸了摸她的頭,目光落在狗剩懷裏的石片上,“石人都出來了,他們怎麼會不來?”

第二天一早,狗剩被一陣喧譁吵醒。窩棚區的泥地上,不知被誰用炭畫了個大大的石人眼,圓洞裏還嵌着塊青石板,石板上刻着童謠的全部歌詞。流民們圍着石人眼,有人磕頭,有人流淚,有人跟着哼唱,連最麻木的漢子,眼裏也有了光。

劉巡檢帶着兵丁再來時,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他氣得讓兵丁去擦炭畫,可剛擦掉,就有人用新的炭塊補上,擦了又補,補了又擦,最後兵丁的手都酸了,炭畫卻越來越清晰。

“反了!反了!”劉巡檢吼着,卻沒人怕他。有個老漢突然站起來,指着他說:“你再凶?石人看着呢!等紅巾軍來了,先砍你的頭!”

越來越多的人跟着喊,喊聲像黃河的浪頭,把兵丁的氣勢壓了下去。劉巡檢看着圍上來的流民,突然怕了,翻身上馬就跑,兵丁們也跟着跑,像被趕的鴨子。

流民們看着他們的背影,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笑聲裏裹着淚,像憋了太久的雨水終於落了下來。李大叔拉着狗剩,走到炭畫的石人眼前,彎腰鞠了一躬:“石人兄弟,以後就靠你了。”

那天下午,有個穿破袈裟的和尚路過窩棚區,聽見童謠,突然停下來,從懷裏掏出塊木牌,上面刻着個“紅”字。“這石人,是彌勒佛派來的。”他對着流民們說,“彌勒佛要降世了,紅巾軍就是他的兵,要給咱們分糧、分地,讓咱們不再吃觀音土。”

有人認出來,這和尚上個月在下遊的窩棚區也出現過,教孩子們唱過類似的歌。狗剩看着和尚的背影,突然明白——哪有什麼夢裏聽見的童謠,是有人在悄悄教,在悄悄盼,盼着有個理由能讓大家攥緊拳頭,不再任人欺負。

傍晚,陳郎中要走了,他說要去下遊的窩棚區,那裏還有更多流民等着草藥,等着聽童謠。臨走前,他把藥箱裏最後一點糙米留給了二丫,又對狗剩說:“石片要收好,等紅巾軍來了,這就是信物。”

“你到底是誰?”狗剩問。

陳郎中笑了笑,指了指遠處的黃河:“我是和你們一樣,盼着石人睜眼的人。”他轉身走進暮色裏,背影很快融進黃泛區的炊煙裏,像滴進泥裏的水,卻在走過的路上,留下若有若無的藥香。

天黑後,狗剩把石片埋在了炭畫石人眼的旁邊,上面蓋了層新挖的觀音土。李大叔幫他一起埋,泥土落在石片上,發出細碎的響,像石人在點頭。

“等紅巾軍來了,咱們就把它挖出來。”李大叔說,“讓他們看看,黃泛區的百姓,不是只會吃土的軟骨頭。”

窩棚區的歌聲又響起來了,這次更大膽,連老漢和老婆婆都跟着唱。月光落在炭畫的石人眼上,圓洞透着光,像真的睜了開來,看着這片被洪水浸泡的土地,看着這些啃着觀音土卻還在唱歌的人。

狗剩躺在蘆葦堆上,聽着歌聲,摸了摸胸口——那裏還留着石片的溫度。他想起陳郎中的話,想起二丫帶血的笑臉,想起李大叔劃在泥裏又蹭掉的“逃”字。他知道,從石人眼出現的那天起,他們就不再是等着被遣散、被送去煤窯的流民了。

他們是等着石人睜眼的人,是等着紅巾軍的人,是心裏種了顆種子的人——這顆種子埋在淤泥裏,喝着苦水,卻總有一天會發芽,會像黃河邊的蘆葦,哪怕被洪水沖倒,也能從根裏長出新的綠。

而那首“石人一只眼”的童謠,就像種子的第一縷芽,在黃泛區的窩棚間、在流民的心裏,悄悄長着,等着有一天能連成片,能頂開壓在身上的淤泥,能讓整個天下都聽見——這被欺負到骨子裏的百姓,終於要喊出自己的聲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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