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正十一年正月廿七,大都的糧市在寅時就開了。鉛灰色的天還沒亮透,南鑼鼓巷口的石板路上已擠滿了人,手裏攥着布包、陶罐、甚至生鏽的農具——這些都是今日的“貨幣”。糧商李三的鋪子前插着杆竹竿,頂端掛着個米袋,袋口露出的糙米在燈籠下泛着冷光,像堆碎銀子。
“李老板,今日米價多少?”第一個到的是織工張婆,她懷裏揣着塊半舊的棉布,是昨晚織到三更才完工的,布角還沾着未幹的棉絮。這布上個月能換兩升米,昨天只能換一升,她怕今天連半升都換不到。
李三斜倚在門框上,算盤珠在指間轉得飛快,卻不答話。他身後的夥計正往櫃台裏搬糧,麻袋落地的悶響裏,能聽見谷物滾動的輕響——那是摻了沙土的聲音,上個月摻三成,這個月摻了近五成。
“別磨磨蹭蹭的!”人群裏有人喊,是個扛着鋤頭的農夫,鋤頭刃上還沾着凍土,“我這鋤頭是精鐵打的,換你一鬥米,夠意思了吧?”
李三這才抬眼,目光掃過鋤頭,又落回張婆的棉布上,嘴角撇出個冷笑:“精鐵鋤頭?現在鐵礦都被官家和喇嘛占了,這鋤頭頂多值半鬥。至於這布——”他用指甲戳了戳布面,“ threads 鬆成這樣,換半升都嫌多。”
人群裏起了騷動。有個穿青布衫的小吏擠進來,手裏攥着十貫銅錢,錢串子被磨得發亮——這是他三個月的俸祿,上個月還能換一鬥米,現在卻被李三的夥計攔在門外。
“王吏員,你這錢不行。”夥計掂了掂錢串,銅錢碰撞的聲音發飄,“昨日戶部又印了新交鈔,這舊錢貶值了——十貫?頂多換三升。”
王吏員的臉瞬間漲紅了。他昨晚剛從衙門領了俸祿,本想給臥病的老娘買些米熬粥,沒想到連三升都換不到。“怎麼可能?朝廷說交鈔‘永遠通用’!”他指着錢面上的“至元寶鈔”字樣,聲音發顫。
“朝廷?”李三終於開了口,從櫃台下抽出張新交鈔,鈔面印着“一貫”,卻比舊鈔薄了一半,“你看這新鈔,用的紙還沒草紙厚,印十張才抵舊鈔一張。要換米?行,拿一百貫新鈔來,給你一鬥。”
“一百貫?”王吏員手裏的錢串“當啷”掉在地上,銅錢滾得滿地都是,“我三年俸祿才夠換一鬥米?這不是搶嗎!”
“搶?”李三彎腰撿起枚銅錢,用指甲刮了刮邊緣,銅屑簌簌往下掉——這是私鑄的“沙殼錢”,銅皮裏裹着鉛,上個月還能蒙混過關,這個月連糧商都懶得收了。“王吏員要是嫌貴,去國師府門口等着——聽說他們每日倒的泔水裏,都有沒吃完的白米飯。”
人群裏爆發出一陣低笑,笑聲裏裹着苦。張婆把棉布往懷裏緊了緊,布角的棉絮蹭在臉上,像貼了片冰。她想起去年此時,用同樣的布能換一鬥新米,給孫子熬粥時能聞到米香;現在孫子只能喝觀音土糊糊,小臉腫得像個發面饅頭。
“開秤了!”李三揮了揮手,夥計把杆大秤搬到門口,秤砣上纏了圈鉛絲——這是暗加的重量,稱出來的“一升”,實際只有八合。第一個上前的是個漢子,抱着個陶罐,罐裏裝着半罐芝麻油,油面浮着層細碎的泡沫——是自家榨的,本想留着過年,現在卻不得不拿出來。
“這油能換多少?”漢子的聲音發緊,指節捏得陶罐冰涼。
李三的夥計舀了勺油,滴在指尖搓了搓,又聞了聞:“摻了水,頂多換一升米。”
漢子急了:“沒摻水!是榨油時沒濾幹淨!”他想搶回陶罐,卻被夥計按住了肩膀。李三慢悠悠地說:“要麼換,要麼走——後面等着換糧的,能從這排到北安門。”
漢子盯着夥計手裏的油罐,又看了看櫃台後那袋糙米,喉結滾了滾,終是鬆了手。夥計把油罐往櫃台裏一扔,舀了一升米倒進漢子的布袋——米裏的沙土在燈籠下看得分明,漢子卻沒敢再爭,抱着布袋轉身就走,背影在人群裏縮成個灰黑色的團。
天漸漸亮了,糧市上的人越來越多,卻沒多少成交的。有人用舊襖換了把谷糠,襖裏的棉絮被抖出來,在風裏飄成細小的雪;有人用陶罐換了半升碎米,罐底還留着昨日熬粥的痕跡;還有個老婆婆抱着個破碗,碗裏是幾塊觀音土,想換點米糠摻着吃,卻被李三的夥計推了個趔趄。
“別擋道!”夥計踹了踹老婆婆的碗,觀音土摔在地上,碎成粉末,“這破土也想來換糧?去城外挖啊,有的是!”
老婆婆趴在地上,用凍裂的手指撿着土塊,眼淚混着鼻涕淌在石板上,很快凍成了冰。她的孫子昨天餓暈了,郎中說再不吃點帶糧食的東西,怕是熬不過今天。
“我用這個換!”突然有人喊。人群分開條縫,是個穿鎧甲的禁軍,甲葉上的漆掉了大半,露出的鐵面生着鏽。他手裏舉着塊兵符,符面刻着“拱衛司”三個字,邊角被磨得發亮。
李三的眼睛亮了。這兵符是真的,雖不能直接用,卻能賣給想攀附禁軍的富商——至少能換十石米。他走下櫃台,親自接過兵符,用袖口擦了擦:“這位軍爺,這兵符……換五鬥米,如何?”
禁軍的嘴唇哆嗦着,沒接話。他是昨晚從營房逃出來的,同營的弟兄已經餓了三天,有兩個昨夜裏餓暈了,他偷了這兵符來換糧,本想換三鬥,沒想到李三給了五鬥。可他摸着甲胄裏的傷——那是前天跟喇嘛沖突時被打的,突然覺得這兵符燙得像塊烙鐵。
“不換了。”他突然搶回兵符,轉身就走,甲葉碰撞的脆響裏,能聽見他壓抑的咳嗽,“這是爹留給我的,不能換。”
李三在他身後罵了句“傻子”,卻沒追。他知道禁軍的糧早就被克扣了,遲早還會有人來換兵器、甲胄,甚至兵符——上個月就收過三副弓箭,轉手賣給了江南來的鹽商。
辰時過半,太陽爬到了房檐上,糧市上的米價又漲了。李三鋪子前的竹竿換了新米袋,這次袋口扎得更緊,只露出幾粒米。有個年輕婦人抱着孩子擠到前面,孩子的小臉瘦得只剩皮包骨,卻還在哭,哭聲細得像根棉線。
“李老板,我就換一勺米,一勺就行。”婦人解開衣襟,露出胸前的銀鎖,鎖是空心的,鎖身上的“長命百歲”已經磨得看不清,“這鎖是我嫁妝,換一勺米,給孩子救命。”
李三捏了捏銀鎖,又看了看孩子,突然笑了:“空心銀鎖?現在銀價飛漲,這鎖頂多值半勺米。要麼換,要麼帶着孩子去喝西北風。”
婦人的手抖了抖,把銀鎖往李三手裏塞,又去夠夥計手裏的米勺:“半勺也行!半勺也行!”
夥計舀了半勺米,米剛倒進婦人的破碗,就被旁邊沖過來的漢子搶走了。漢子抱着碗就跑,婦人追了兩步,突然腿一軟坐在地上,抱着孩子大哭:“我的米!我的孩子!”
人群裏沒人動。有人別過頭,有人嘆了口氣,有人摸着自己懷裏的東西——他們都怕,怕自己的糧也被搶,怕自己的孩子也落到這步田地。
“哭什麼哭!”李三不耐煩地吼,“再哭把你抓去給喇嘛當供品!他們最近正缺女人和孩子‘作法’呢!”
婦人的哭聲戛然而止,抱着孩子縮成一團,像只受驚的兔子。張婆看不過去,把自己剛換來的半升米分出小半碗,塞給婦人:“拿着吧,給孩子沖點糊糊。”
婦人接過碗,眼淚又掉了下來,這次卻沒哭出聲,只是用袖口拼命擦臉。張婆看着她懷裏的孩子,突然想起自己的孫子——那孩子昨天說“奶奶,我夢見白米飯了,米粒像珍珠”,她當時沒敢說,現在連珍珠大小的米都快換不到了。
午時,糧市上突然來了隊兵丁,爲首的是個蒙古百戶,腰間掛着柄彎刀,刀鞘上的寶石在太陽下閃着光。他們徑直走到李三的鋪子前,百戶一腳踹開櫃台,夥計嚇得縮到牆角。
“李三,這個月的‘孝敬’該交了。”百戶的漢話帶着口音,卻字字清楚,“國師要建佛塔,丞相要宴客,少了誰的都不能少了我的。”
李三趕緊從櫃台下拖出個麻袋,裏面是精米,沒摻一點沙土——這是他專門留着的“孝敬糧”。“大人,這是五石精米,您先拿着。剩下的我明天送到您府上。”
百戶掂了掂麻袋,滿意地點點頭:“算你懂事。對了,聽說紅巾教在河南鬧得厲害,你這糧要是敢賣給他們的人,小心腦袋。”他臨走時,又讓兵丁扛走了兩袋糙米,說是“給弟兄們改善夥食”。
兵丁走後,李三看着空了大半的糧櫃,突然對着人群喊:“今日米價再漲三成!要換的趕緊,晚了連沙土都沒了!”
人群裏炸開了鍋。有人罵李三“黑心”,有人罵兵丁“搶糧”,有人突然喊了句:“紅巾軍要是來了就好了!聽說他們給百姓分糧!”
這話像顆火星掉進了幹草堆。立刻有人跟着喊:“對!紅巾軍好!殺貪官!分糧倉!”喊的人越來越多,聲音在糧市上空蕩開,驚得檐下的麻雀撲棱棱飛起。
李三的臉瞬間白了,抓起算盤就往人群裏扔:“反了!你們想反嗎?再喊把你們都抓起來!”
可沒人怕他。有個老農撿起地上的石子,往李三的鋪子裏扔:“我們都快餓死了,還怕被抓?”立刻有更多石子飛過去,砸在門板上、櫃台上,發出噼裏啪啦的響。
“快跑!”李三拉着夥計就往後院跑,後院有個暗道,能通到城外的糧倉——那裏藏着他囤積的上千石糧,都是這半年從百姓手裏換的。
人群沖進鋪子,有人搶櫃台裏的糧,有人搬麻袋,有人把李三的算盤砸得粉碎。張婆沒搶,只是撿了些散落在地上的米粒,用布包好——夠給孫子熬小半碗粥了。
王吏員也沒搶。他站在櫃台前,看着散落的銅錢、棉布、農具,突然想起衙門裏的賬冊——上面寫着“大都存糧足夠全城百姓吃三年”,可那些糧在哪?在國師府的佛塔下?在丞相府的宴席上?還是在李三這種糧商的暗倉裏?
“王吏員,你還愣着幹什麼?”有人喊他,“快撿點米啊!”
王吏員搖搖頭,從懷裏掏出支筆——這是他當秀才時用的,筆杆上刻着“學而優則仕”。他蹲在地上,用指尖蘸着地上的米湯,在石板上寫了起來:“至正十一年正月廿七,大都糧市,鬥米價抵三年俸祿。民無食,易子而食者漸多……”
字寫得歪歪扭扭,米湯很快在寒風裏結了層薄冰。有個孩子跑過來,踩在字上,冰碴碎了,字也花了。王吏員沒攔,只是繼續寫,寫了又被踩,踩了又寫,像在跟這世道較勁。
日頭偏西時,糧市漸漸散了。搶到糧的人揣着布包往家趕,沒搶到的蹲在牆角,用石子在地上畫米袋。張婆走到巷口,看見那個丟了米的年輕婦人,正抱着孩子坐在石階上,孩子已經不哭了,眼睛閉着,小臉貼在母親的衣襟上。
“孩子睡着了?”張婆遞過去半把米粒。
婦人搖搖頭,眼淚突然決堤:“沒……沒氣了。剛才還抓着我的手,說要吃米……”
張婆的手抖了抖,米粒撒在地上,滾進石板縫裏。她想起自己的孫子,突然怕得渾身發冷,轉身就往家跑,棉布在風裏飄成面小旗。
王吏員還在寫。暮色裏,他的影子被燈籠拉得很長,筆尖的米湯沒了,就蘸着自己的口水寫。有個穿紅袍的喇嘛經過,看見地上的字,罵了句“妖言”,用腳把字蹭得稀爛。王吏員卻沒停,又在旁邊寫了起來,這次寫的是:“紅巾將至,民盼生路”。
喇嘛想動手,卻被同行的沙彌拉住——糧市周圍已經聚了上百個流民,手裏攥着木棍、石塊,眼睛在暮色裏亮得像狼。喇嘛罵了句“晦氣”,匆匆走了。
流民們慢慢圍過來,看着王吏員寫字。有人不識字,就問:“先生寫的啥?”
王吏員抬起頭,嗓子啞得像破鑼:“寫的是咱們的活路。”
有人突然唱起歌來,是首江南的民謠,調子卻被改了:“米價高,官如狼,紅巾來,分糧倉……”唱的人越來越多,歌聲在巷子裏滾,撞在牆上,又彈回來,像無數人在應和。
張婆跑回家時,孫子正趴在炕桌上,對着空碗哈氣。“奶奶,有米嗎?”孩子的聲音細得像蚊子叫。
張婆把布包裏的米粒倒進碗,又往碗裏摻了些觀音土,用熱水攪成糊糊:“有,奶奶給你熬糊糊了,能吃飽。”
孩子小口小口地喝着,突然說:“奶奶,剛才巷口有人唱歌,說紅巾軍會給咱們分米。紅巾軍是神仙嗎?”
張婆沒說話,只是摸着孩子的頭。窗外的歌聲越來越近,混着風聲,像遠處傳來的雷聲。她想起年輕時聽老人說,元朝剛立國時,糧市的米能堆到房梁,百姓用銅錢就能買到,那時的米香,能飄滿整條街。
王吏員最後在石板上寫的是“鬥米三年俸,民何以活”。寫完,他把筆揣回懷裏,往衙門走——他得把今日的事記在賬冊上,哪怕這賬冊明天就會被燒掉,哪怕沒人會看。
路過李三鋪子的後院時,他看見暗道口的雜草被踩平了,地上有串新鮮的腳印,往城外的方向去。他知道李三去了暗倉,那裏的糧足夠他和家人吃十年。可他沒說,只是對着腳印的方向,輕輕嘆了口氣。
夜色裏,南鑼鼓巷的燈籠一盞盞滅了。只有牆角還有點微光,是個流民用鬆脂點的火把,火把旁圍着十幾個孩子,正跟着大人唱那首改了詞的民謠。火光在他們臉上跳,映出眼裏的光——那光比李三鋪子裏的米袋亮,比喇嘛的寶石暖,像埋在凍土下的種子,只等一場雨,就能破土而出。
王吏員走到衙門前,看見牆根下臥着個老吏,是管糧倉的劉老丈,懷裏揣着本賬冊,已經凍得硬了。王吏員把他扶起來,發現賬冊的最後一頁寫着行小字,是用指甲刻的:“大都糧倉實存糧萬石,皆被官、僧、商分占。民飢,非無糧也,糧在私倉。”
王吏員把賬冊揣進懷裏,像揣着塊燒紅的烙鐵。他知道,這行字才是今日糧市的真相——不是沒有糧,是糧被搶了;不是百姓命賤,是這世道容不下百姓活下去。
遠處的歌聲還在唱,調子越來越壯,像要把這大都的夜空撕開道口子。王吏員突然想,或許用不了多久,那“紅巾”就真的會來——不是神仙,是像張婆、像丟了孩子的婦人、像巷口唱歌的流民一樣,被逼到絕境,卻還想着要口飯吃的普通人。
而那鬥米抵三年俸祿的日子,終有一天會被這歌聲掀翻,像掀翻李三那摻了沙土的米袋一樣,露出底下藏着的、本該屬於他們的糙米——飽滿、幹淨,能熬出真正米香的糙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