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正十一年正月廿三,黃泛區邊緣的柳林村飄着碎雪。村口老槐樹下的草棚裏,十二歲的阿禾正用凍裂的手指給妹妹阿蕎編草螞蚱——草是從雪地裏扒的,幹硬如鐵絲,她編斷了三次,指尖滲出血珠,染紅了草莖。
“姐,稅吏還來嗎?”阿蕎的聲音像只受驚的雀兒,往阿禾懷裏縮了縮。她懷裏揣着塊觀音土餅,是昨日娘用最後一點柴火燒的,餅邊已經凍成了硬塊,卻被她捂得溫熱。
阿禾把草螞蚱塞進妹妹手裏,摸了摸她枯黃的頭發——阿蕎去年還長着黑亮的頭發,自從黃河潰口、爹被抓去修堤後,她就天天啃觀音土,頭發漸漸褪成了枯草色。“不來了。”阿禾說謊時,眼睛盯着村口的路,路盡頭的雪地上,已經出現了幾個小黑點。
那是河南稅吏王德才帶着兵丁來了。上個月他來催收“河工捐”,說每戶流民要交三鬥米,交不出就“以人抵稅”——當時抓走了村西頭李家的二小子,說要送去大都給密宗僧侶當“侍童”,至今沒回來。
“阿禾姐!稅吏來了!”村口放哨的狗剩跑過來,棉褲的褲腳用草繩綁着,露出的腳踝凍得發紫,“我看見王稅吏的算盤了,還聽見兵丁說‘今天要抓夠十個娃’!”
草棚裏的流民瞬間慌了。有個老婆婆把孫子往草堆裏塞,用破棉襖蓋住;有個漢子攥緊了手裏的木棍,指節發白;阿禾的娘陳氏突然站起來,把阿蕎往阿禾身後推,自己往草棚外走——她想往村後的蘆葦蕩跑,那裏有個地窖,是上個月藏觀音土用的。
“想跑?”王德才的聲音在村口炸響,他穿着件半舊的錦袍,腰間掛着把銅算盤,算珠被磨得發亮。身後跟着四個兵丁,手裏的刀在雪光裏閃着冷光,刀鞘上還沾着去年的血漬。
陳氏剛跑出草棚,就被兵丁一腳踹倒在雪地裏。她懷裏的觀音土餅滾出來,摔成了碎塊,混着雪粒散了一地。“王稅吏,我們交!我們交!”她趴在地上磕頭,額頭撞在凍硬的地上,發出悶響,“我去給大戶人家做傭人,我去挖煤窯,別抓我的娃!”
王德才蹲下來,用靴尖挑着她的下巴,算盤在手裏打得噼啪響:“陳氏,你男人趙老實欠河工捐三鬥米,滯納金兩鬥,上個月的人頭稅一鬥,合計六鬥——你覺得你去挖煤窯,能值六鬥米?”
他的算盤珠停在“六”上,銅珠冰涼。阿禾記得爹臨走時說,修堤的監工把石料換成了沙土,還克扣糧餉,爹就是因爲偷了半塊幹糧,被監工打死在堤上的——可稅吏不管這些,他們只認賬本上的數字。
“我……我有件棉襖。”陳氏從懷裏掏出個布包,裏面是件打滿補丁的棉襖,領口還繡着朵歪歪扭扭的梅花——是阿禾出生時,她用嫁妝布縫的,“這是細棉布的,能當半鬥米。”
王德才接過棉襖,往地上一扔,用靴底踩得稀爛:“去年還能當半鬥,今年?連喂狗都嫌硬。”他站起來,目光掃過草棚,像鷹在找獵物,“要麼交米,要麼交人——十歲以下的娃,女娃一個抵兩鬥,男娃一個抵三鬥,你們自己選。”
草棚裏的空氣瞬間凍住了。有個婦人突然尖叫起來,死死抱住懷裏的孩子:“我的娃才五歲!你們是畜生嗎?”兵丁沖過去,一把扯開她的胳膊,孩子嚇得大哭,哭聲像刀子割在每個人心上。
“張嬸!”阿禾突然把阿蕎往草堆深處塞,自己沖出去擋在那婦人身前,“別抓她的娃!抓我!我十五了,能抵三鬥米!”
王德才上下打量着她,算盤又響了:“十五?過了值錢的年紀。不過瞧着結實,能給軍爺當使喚丫頭——算你抵兩鬥,還差四鬥。”
“我也去!”狗剩從草堆裏鑽出來,手裏還攥着塊石頭,“我是男娃,能抵三鬥!”
“狗剩!”阿禾想攔他,卻被兵丁按住了肩膀。狗剩的爹娘去年死在黃河裏,他跟着阿禾一家過活,比親弟弟還親。
“還差一鬥。”王德才的算盤打得更響了,珠子碰撞的聲音在雪地裏格外刺耳。他的目光落在草堆裏——阿蕎的破棉襖角露在了外面,像朵蒼白的花。
陳氏突然撲過去,用身體擋住草堆:“不準動我的小女兒!她才七歲,她還在咳嗽!”她的聲音嘶啞,嘴角滲出血絲——剛才磕頭時磕破了嘴。
王德才笑了,算盤往腰間一掛,親自走過去扒開陳氏的手。阿蕎縮在草堆裏,抱着草螞蚱發抖,小臉凍得發紫,卻死死咬着嘴唇不吭聲。“這女娃長得俊,送進國師府當侍童,說不定能值四鬥。”他抓住阿蕎的胳膊,就往外拖。
“放開我妹妹!”阿禾掙脫兵丁,撲過去咬住王德才的手腕。牙齒嵌進他的皮肉,嚐到了鹹腥的血味——這是她第一次咬人,像被逼到絕境的小獸。
“反了!”王德才疼得大叫,另一只手抽出腰間的短棍,狠狠砸在阿禾背上。阿禾被打得趴在地上,背上火辣辣地疼,卻還是盯着妹妹:“阿蕎!往蘆葦蕩跑!找李大叔!”
阿蕎哭着搖頭,小手死死抓住阿禾的衣角:“姐不走,我也不走!”
兵丁把阿禾拖開,用繩子綁住她的手腕。王德才捂着流血的手腕,一腳踹在阿禾臉上:“小賤人!等把你賣到煤窯,看你還敢咬人!”他指了指阿蕎,“這兩個,還有那個男娃,都帶走——剛好抵六鬥米,再多賺一鬥!”
陳氏看着被兵丁拖走的三個孩子,突然癱坐在雪地裏,抓起地上的觀音土往嘴裏塞,嚼得嘴角冒白沫:“我也交!我也抵稅!把我也帶走!”可沒人理她,兵丁押着三個孩子已經走出了村口。
阿禾回頭時,看見娘還坐在雪地裏,像尊沒有知覺的石像,身邊散落着碎成渣的觀音土餅。狗剩被兵丁推搡着,卻還回頭對她喊:“阿禾姐!我記住王稅吏的樣子了!等我跑了,就去告他!”
兵丁給了他一棍,罵道:“小雜種還想跑?到了大都,把你賣給喇嘛當祭品!”
隊伍往縣城走時,又進了兩個村子,抓了七個孩子,剛好湊夠十個。兵丁用繩子把孩子們串起來,像串牲口,走得慢了就用鞭子抽。阿禾走在最前面,手腕被繩子勒得生疼,卻還是盡量擋住後面的阿蕎——她怕妹妹被鞭子抽到。
路過黃河故道時,孩子們看見凍在冰裏的屍首,有個小男娃嚇得哭起來,被王德才用算盤砸了腦袋:“哭什麼?再哭把你扔進去喂魚!”那屍首穿着破爛的河工服,阿禾認出那是爹同村的李大叔——上個月還說要幫她們找地窖。
“姐,我冷。”阿蕎的聲音帶着哭腔,小臉蛋凍得像個紅蘋果。阿禾把妹妹的手揣進自己懷裏,那裏還有點溫度。她想起娘繡的梅花棉襖,想起草螞蚱,想起地窖裏的觀音土——原來她們擁有的,只有這些隨時會被奪走的東西。
快到縣城時,路邊出現個茶棚,棚下坐着個穿青布衫的老秀才,正用炭筆在紙上寫着什麼。他看見被綁的孩子,突然站起來,攔住了隊伍:“王稅吏,朝廷有令,不準擄掠流民子女!”
王德才認出他是前幾年罷官的縣學教諭周先生,冷笑一聲:“周老秀才,你都自身難保了,還管別人?上個月你替流民寫狀子,被縣太爺打了三十大板,忘了?”
周先生的背還駝着,是被板子打壞的,可他還是挺直了腰:“我是秀才,讀的是孔孟之道,見不得你們如此禽獸行徑!”他把手裏的紙往王德才面前遞,“這是《流民血淚狀》,我已經抄了十份,要往大都遞!”
王德才搶過狀子,撕成碎片:“遞?你能遞到哪?上個月有個御史遞奏章,被我們大人折成了酒器墊!”他用算盤指着周先生,“再擋路,連你一起抓去抵稅——老東西,說不定能值半鬥米!”
兵丁推開周先生,押着孩子往前走。阿禾回頭時,看見老秀才蹲在地上,一片一片撿着碎紙,手指凍得通紅,卻還在念叨:“我記着呢……王德才,河南歸德府稅吏,至正十一年正月廿三,擄掠流民子女十名……我都記着呢……”
縣城的牢房陰暗潮溼,十個孩子被關在一間空牢房裏,牆角堆着些發黴的稻草。阿蕎縮在阿禾懷裏,小聲哭着,狗剩則在牢房裏轉圈,打量着牆壁:“這牆是土坯的,晚上咱們挖個洞跑!”
阿禾摸了摸牆壁,土坯凍得像石頭,根本挖不動。她從懷裏掏出個東西,是塊小小的木牌——是爹修堤前給她的,上面刻着個“安”字,說能保平安。“拿着這個。”她把木牌塞給阿蕎,“要是分開了,就帶着它,姐能找到你。”
傍晚時,王德才帶着個穿綢衫的男人進來,那男人是“人牙子”,專門給大都的貴族和密宗寺院找童男童女。他挨個打量孩子,像在挑牲口,手指捏捏這個的臉,摸摸那個的胳膊。
“這個女娃不錯,皮膚白。”人牙子指着阿蕎,“給國師府的喇嘛送去,能換五鬥米。”他又指了指阿禾,“這個結實,給煤窯老板,能換三鬥。”最後指了指狗剩,“這男娃眼神凶,給西域來的商人當侍從,能換四鬥。”
王德才的算盤打得噼啪響:“五加三加四,十二鬥——扣除本錢六鬥,淨賺六鬥!好!”他對人牙子說,“今晚就裝車,明早出發,別讓縣裏的官差看見。”
人牙子走後,王德才給孩子們扔了些發黴的窩頭,就鎖上了牢門。阿禾把窩頭掰成小塊,先給阿蕎和最小的孩子,自己只吃了點碎屑。“今晚別睡太死。”她對狗剩說,“他們要裝車,說不定有機會跑。”
深夜時,兵丁果然來提人。孩子們被蒙上眼睛,塞進輛悶罐車。阿禾和阿蕎被分開了,她能聽見妹妹在隔壁車廂哭,卻喊不出聲——嘴裏被塞了破布。
馬車走了不知多久,顛簸得厲害。阿禾在黑暗中數着時間,聽着車輪的聲音——她小時候跟着爹趕過車,知道車輪壓過石板路和土路的聲音不一樣。當她聽見車輪碾過沙子的聲音時,知道快到黃河渡口了——那裏有片蘆葦蕩,爹說過,蘆葦蕩裏藏着水鳥,也藏着活路。
她開始用被綁的手腕蹭車廂壁——那裏有塊鬆動的木板,是她剛才摸出來的。蹭了不知多久,手腕被磨出血,木板終於被蹭開個縫。冷風灌進來,帶着蘆葦的氣息。
“狗剩?”她對着縫隙小聲喊,“在嗎?”
“在!”狗剩的聲音從前面傳來,“我也在摸木板!”
“等下過了渡口,車要上渡船,那時兵丁會鬆綁讓我們下車——咱們往蘆葦蕩跑!”阿禾的聲音因爲激動而發顫。
沒過多久,馬車停了。兵丁打開車門,把孩子們拉下來,解開繩子讓他們上渡船。阿禾被推搡着往前走,眼睛還被蒙着,卻能聽見黃河的水聲,能聞到蘆葦的味道。
“就是現在!”她突然喊了一聲,猛地扯掉眼上的布,拉起身邊一個小女娃就往蘆葦蕩跑。
“跑啊!”狗剩也反應過來,拉起另一個孩子沖進蘆葦叢。
兵丁愣住了,等反應過來時,三個孩子已經鑽進了蘆葦蕩,只能看見晃動的蘆葦杆。“追!”王德才氣得大叫,帶着兩個兵丁追了進去。
蘆葦比人還高,雪地裏的腳印很快就亂了。阿禾拉着小女娃在蘆葦叢裏鑽,腳下的淤泥深一腳淺一腳,冰冷的水灌進鞋裏,凍得腳趾發麻。“別怕,跟着我。”她對懷裏的孩子說,聲音卻在發抖——她也怕,可她知道不能停。
身後傳來王德才的咒罵聲,還有兵丁的刀砍蘆葦的聲音。阿禾突然想起爹教她的:“迷路了就看星星,北極星永遠在北邊。”她抬頭,看見蘆葦縫隙裏的星星,辨了辨方向,往西北跑——那裏離柳林村最近。
跑了不知多久,身後的聲音漸漸遠了。阿禾把孩子藏在一叢茂密的蘆葦裏,用破棉襖蓋住她:“你在這等着,我去看看有沒有人追來。”
她剛走出去幾步,就看見王德才拿着刀站在前面,臉上全是泥,像頭暴怒的野獸。“小賤人!我看你往哪跑!”
阿禾轉身想跑,卻被他抓住了頭發,狠狠往地上拽。她的頭撞在凍土上,眼前發黑,卻還是抓起身邊的石塊,用盡全身力氣砸向王德才的臉。
“啊!”王德才慘叫一聲,鬆開了手。阿禾看見他的額頭流血了,順着臉頰往下淌,像條紅色的蛇。
她趁機爬起來,往蘆葦深處跑。王德才捂着額頭追,嘴裏罵着:“我要殺了你!把你剁成塊喂狗!”
就在這時,蘆葦叢裏突然沖出幾個黑影,手裏拿着木棍和魚叉,爲首的是個絡腮胡漢子——是柳林村的李大叔,他藏在蘆葦蕩裏打野鴨,聽見動靜就趕過來了。
“王稅吏!你還敢追!”李大叔一叉叉在王德才腿上,疼得他倒在地上,“上個月你抓我兒子,這個月又抓阿禾!我看你是活夠了!”
幾個漢子圍上來,拳打腳踢。王德才的算盤掉在泥裏,算珠滾得滿地都是,像他那些算不清的黑心賬。
阿禾找到藏起來的小女娃,又跟着李大叔在蘆葦叢裏找,找到了狗剩和另外兩個孩子,卻沒找到阿蕎。“阿蕎呢?”阿禾的聲音發顫。
狗剩低下頭,眼淚掉下來:“剛才亂跑,我跟她走散了……我聽見她喊‘姐’,可蘆葦太深,我找不到……”
李大叔拍了拍阿禾的肩膀:“別急,我們分着找。王稅吏說要把孩子賣到大都,阿蕎肯定沒走遠——說不定被路過的流民救了。”
他們在蘆葦蕩裏找了一夜,天亮時也沒找到阿蕎。李大叔把被救的四個孩子藏在地窖裏,那裏有他們藏的紅薯和幹柴。“你們先在這待着,我出去打聽消息。”他臨走時塞給阿禾一把小刀,“要是有人來,就用這個防身。”
地窖裏,阿禾摸着懷裏的木牌,上面的“安”字被汗水浸得發亮。她想起妹妹的草螞蚱,想起娘散落的觀音土餅,突然拿起小刀,在窖壁上刻了個“稅”字——刻得很深,像要嵌進石頭裏。
“我記住了。”她對自己說,也對窖壁上的字說,“王德才,河南稅吏,用流民子女抵租稅。我阿禾,柳林村人,我記着呢。”
三天後,李大叔回來了,帶來個消息:阿蕎被路過的紅巾教徒救了,現在在淮西的根據地,那裏管飯,還教孩子認字。“紅巾教的人說,等開春就打回來,殺貪官,分糧食,再也不讓稅吏抓孩子。”
阿禾摸着窖壁上的“稅”字,突然笑了,眼裏卻掉出淚來。她想起老秀才撿碎紙的樣子,想起李大叔的魚叉,想起紅巾教徒——原來這世道,還有人在記着這些事,還有人在想着救他們。
她把小刀遞給狗剩:“你看,這字刻得夠深嗎?等我們出去了,就把它刻在村口的老槐樹上,讓所有人都看見。”
狗剩接過刀,在“稅”字旁邊刻了個“恨”字:“再刻個恨!讓王稅吏看見,嚇破他的膽!”
地窖外的雪還沒化,可陽光已經能透過蘆葦照進來,在雪地上投下細碎的光斑。李大叔說,黃河的冰開始化了,等冰化了,就能坐船去淮西,去找阿蕎,去找紅巾教。
阿禾摸着懷裏的木牌,仿佛能聽見妹妹在喊“姐”。她知道,不管要走多遠的路,不管要過多少條河,她都要找到妹妹——因爲她們是被這世道逼到絕境的野草,卻也像野草一樣,只要有一點陽光,就能扎下根,就能等着春天。
而那個刻在窖壁上的“稅”字,會像顆種子,在所有被掠奪、被傷害的人心裏發芽,長成能掀翻這黑暗的力量。就像紅巾教徒說的:“只要還有人記得恨,就有人敢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