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開區那塊地的招投標進入了白熱化階段。
會議室裏煙霧繚繞，氣氛凝重得像一塊吸飽了水的海綿，每一次呼吸都帶着粘滯的重量。各家公司的代表輪番上陣，陳述、辯論、攻訐，爲了這塊肥肉使出渾身解數。銀科投資的身影在其中格外活躍，他們的方案確實漂亮，數據翔實，規劃前瞻，幾乎挑不出毛病。但越是完美，越讓我心生警惕。
我坐在主位，聽着那些或激昂或謹慎的陳述，大腦在高速運轉，分析着每一個細節，權衡着各方利弊。然而，在一片嘈雜的爭論聲中，我的心底卻有一小塊區域是冰冷的、抽離的。那裏反復回放着私人調查報告中關於許錦天“偏好有夫之婦”的那行字，回放着張儷購置新內衣時那句“女爲悅己者容”，回放着那縷若有若無的雪鬆香水味。
工作和生活的兩個戰場，在這一刻詭異地重疊了。許錦天，這個在會議室裏與我侃侃而談、風度翩翩的對手，很可能就是那個在我婚姻圍城內肆意縱火的“悅己者”。這種認知像一根毒刺，扎在我思維的深處，讓每一次與他的目光交接，都帶上了一層難以言喻的屈辱和冰冷的審視。
“李局，您看銀科的這個方案……”旁邊有下屬低聲征求我的意見。
我收斂心神，目光銳利地掃過屏幕上銀科投資的LOGO，聲音平穩而不帶任何個人情緒：“方案不錯，但有幾個關鍵數據的來源和後續落地可行性，需要他們提供更詳細的支撐材料。告訴許總，光有藍圖不夠，我們要看到實實在在的保障。”
“是。”
會議一直持續到晚上九點多才勉強告一段落。走出會議室，疲憊感如同潮水般涌來，但更多的是一種精神上的巨大消耗。與許錦天這種心思深沉、背景可疑的對手周旋，同時還要分神應對家中那片無聲的戰場，我感覺自己像一根被兩頭拉扯的弦，隨時可能崩斷。
我沒有讓司機送，自己開着車，駛入沉沉的夜色。城市華燈初上，霓虹閃爍，勾勒出繁華的輪廓，卻照不進我內心的晦暗。我不想立刻回到那個充滿了表演和謊言的家，那個曾經溫暖的巢穴，如今每一寸空氣都彌漫着背叛的氣息。
我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開着，最終將車停在了離家不遠的一個小公園旁邊。熄了火，車內瞬間被黑暗和寂靜包裹。我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想讓混亂的大腦得到片刻的休息。
但那些畫面和聲音不肯放過我。張儷回避的眼神，她身上陌生的香氣，她用法語低語時的側影，許錦天在會議上那看似真誠實則莫測的笑容……它們交織在一起，形成一張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網。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重新發動汽車，緩緩駛向那個我必須回去的地方。
推開家門，已經快十一點。客廳裏只亮着一盞昏暗的廊燈，靜悄悄的。旦旦應該早就睡了。我鬆了口氣，至少暫時不用強迫自己在那張小臉面前扮演若無其事的父親。
脫下外套，我習慣性地走向臥室，想看看兒子。經過主臥緊閉的房門時，我停下了腳步。裏面似乎有極其細微的、壓抑着的聲音傳來。
是水聲？還是……人聲？
我的心猛地一提，放輕腳步，靠近房門。隔音不算太好，能隱約聽到裏面模糊的動靜。
是張儷的聲音。不是在打電話的正常音量，而是一種……刻意壓低的、帶着氣聲的語調。斷斷續續，聽不清具體內容，但那語調……嬌柔，黏膩，帶着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媚意。
就像……就像情人間的枕邊私語。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間沖到了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她沒睡？她在跟誰通話？需要用這種聲音？在這種深更半夜？
一個名字像毒蛇一樣竄入我的腦海——許錦天！
是她！一定是她！那個“悅己者”！他們甚至在深夜，在我可能隨時回家的情況下，依然保持着這種令人作嘔的聯系！
我死死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試圖用肉體的疼痛來壓制那股幾乎要沖破胸膛的暴戾和惡心。我想象着電話那頭，許錦天或許正穿着睡袍，慵懶地靠在酒店的床頭，聽着我妻子用這種聲音對他撒嬌、訴說着我不曾聽過的情話。
而她，張儷，我的妻子，或許正穿着那套墨綠色或暗紅色的新內衣，躺在屬於我們兩人的床上，對着另一個男人曲意逢承！
這畫面像一把燒紅的匕首，狠狠地剜刮着我的心髒和尊嚴！
我幾乎要控制不住，想要一腳踹開那扇門，揪住她的頭發，把手機砸在她那張虛僞的臉上，逼問出那個奸夫的名字！
但就在沖動即將淹沒理智的最後一刻，我猛地向後退了一步，撞在了冰冷的牆壁上。
不能！
我還沒有確鑿的證據！那條消息預覽轉瞬即逝，那通電話我無法錄音，那些懷疑都還只是我的推測！此刻沖進去，除了引發一場無法收場的、醜陋的爭吵，除了打草驚蛇，讓她和那個男人更加隱蔽之外，我能得到什麼？
甚至會嚇到旦旦。
想到兒子，我沸騰的血液稍稍冷卻了一些。那暴戾的沖動被一種更深沉的、冰冷的悲哀所取代。我像個卑劣的竊聽者，站在自己家的門外，偷聽着妻子可能正在進行的背叛，卻連破門而入的勇氣都沒有——不，不是沒有勇氣，是時機未到。
父親的話再次在耳邊響起：“查，但要講究方法。”
我死死地咬着牙，牙齦幾乎要滲出血來。喉嚨裏像是堵着一團沾滿汽油的棉花，灼燒感一路蔓延到胸腔。
裏面的低語聲持續了幾分鍾，然後是一陣輕笑，接着，聲音戛然而止。她掛斷了電話。
世界重新歸於寂靜。但這寂靜，比任何噪音都更讓人難以忍受。
我靠在牆上，仰起頭，看着天花板上模糊的陰影，大口地喘着氣，像一條瀕死的魚。屈辱、憤怒、悲傷、還有一絲連我自己都不願承認的……自我懷疑，種種情緒像瘋狂的藤蔓，將我緊緊纏繞。
是不是我哪裏做得不夠好？是不是我太過專注於工作，忽略了她？才會讓她投向另一個男人的懷抱？
但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我更用力地掐滅了。不！這不是我的錯！是她！是她的貪婪，她的虛僞，她的不知廉恥！還有那個許錦天，那個處心積慮的獵豔者！
我在黑暗中站了許久，直到雙腿都有些發麻，才慢慢地直起身。我走到旦旦的房間，輕輕推開門。小家夥睡得正香，懷裏還抱着我給他買的卡通警察玩偶，小臉恬靜，對即將降臨在這個家庭上的風暴一無所知。
我俯下身，在他光潔的額頭上印下一個輕柔的吻。心中那片冰冷的荒原上，終於有了一絲微弱的暖意。爲了兒子，我也必須冷靜，必須忍耐。
我退出房間，沒有回主臥。我無法在此時面對張儷，無法在她剛剛與另一個男人通過那樣一通電話後，還躺在她身邊。那會讓我覺得自己像個可悲的小醜。
我走進了書房，反鎖了門。和衣躺在狹窄的沙發上，黑暗中，我睜着眼睛，直到天色微亮。
那一夜，張儷在浴室裏壓低聲音的、嬌嗔的通話，像一枚生鏽的釘子，深深地釘進了我的耳膜，也釘進了我對這段婚姻最後的一絲幻想裏。
之前所有的懷疑、猜測、不安，在這一刻，都被這通電話賦予了具體而醜陋的形態。
裂痕，已無可挽回。
而我，站在裂痕的邊緣，腳下是萬丈深淵。退一步，是粉飾太平的虛假圓滿；進一步，是真相大白後的萬劫不復。
我知道，我已經沒有退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