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二天早上,燒火房的灶灰還沒冷透,宋甜已經蹲在牆角翻賬本了。
昨夜胤礽那場瘋一樣的沖進來抱住她,眼淚砸在圍裙上,話一句比一句狠,什麼“你走了孤就活不下去”,聽得她心口發悶。
可她沒推開,也沒安慰,只是掰了半塊冷饃塞他嘴裏——人餓極了,哭得再凶,也得先吃東西。
現在人走了,她也該幹正事了。
手腕上那條太子腰帶早被她收進袖袋,壓在最底下,連看都沒多看一眼。情緒是別人給的,飯碗是自己端的。
昨夜那抱得再緊,也擋不住今天灶上沒油、鍋裏沒肉。
她翻着御膳房三日流水賬,眉頭越皺越緊。
二十只雞進宮,賬面寫明東宮用八只,賞下人兩只,剩下十只說是在庫房凍壞,報損處理。
可她今早路過狗窩,一眼就看見十七只雞的毛鋪在裏頭,蓬鬆油亮,半點黴爛氣都沒有。更巧的是,李公公家那只老母雞,昨兒燉湯的香味飄了半條巷子,燉的還不是雞?
她指尖在“報損”二字上劃了劃,冷笑一聲。
這哪是報損,這是天天開席。
她把賬本往邊上一甩,從灶台底下摸出個小本子——燒火棍炭灰混着鍋底黑,字歪得像蚯蚓爬,卻是她這半個月偷偷記的“真賬”。
每一只雞、每一兩油、每塊火腿去哪了,她都用【食神之舌】的“食材共鳴”一點點追回來。
豬肉該去東宮的,殘息卻繞到李公公偏院廚房;雞油煉了一半,賬上寫“損耗”,實則被他拿去換宜妃的燕窩;連太子灶上那塊陳年火腿,都被他切了半條孝敬人,還敢在賬上寫“鼠啃”。
胃口不小啊,老東西。
她合上本子,拍了拍手,起身就往御膳房大灶走。
剛進門,就聽見李公公尖着嗓子訓人。
“規矩都忘了?!一個燒火丫頭,也敢擅自改太子菜譜?開水白菜?那是給人吃的?那是涮鍋水!”
一群小宮女低着頭不敢吭聲。李公公站在高台前,手拍桌子,唾沫橫飛:“御膳房三十年,老夫什麼風浪沒見過?輪得到她一個罪臣之女指手畫腳?今日若不立規矩,明日她就要上天了!”
宋甜站在門口,沒動。
她知道這老頭爲啥突然發飆。太子連續三天只喝她的湯,連葷腥都不碰,李公公孝敬出去的那些好料全打了水漂。錢沒撈着,臉還掛不住,狗急了自然要咬人。
她慢悠悠走到人群前,從懷裏掏出那本炭灰賬本,啪地往案上一拍。
“李公公。”她聲音不大,可整個灶房都安靜了,“咱們今兒就對對賬。”
李公公一愣,眯眼:“你算什麼東西,敢跟老夫對賬?”
“我不是東西。”她咧嘴一笑,“我是管灶的。太子爺的嘴,我管着。他的肚子,我負責。你克扣的每一塊肉,少放的每一勺油,我都得算清楚。”
“放肆!”李公公猛地一拍桌子,“來人!把她賬本給我燒了!”
兩個小太監剛要上前,宋甜抬手一攔,把賬本翻開,高高舉起。
“上月二十只肥雞進宮,按例入庫十只,東宮用八,賞人兩只。”她一條條念,“可我昨兒數了,狗窩鋪了十七只雞的毛,你家老母雞燉了三只,加起來二十只,一只沒少。賬上呢?只報了十只入庫,剩下十只——喂狗了?”
底下一片抽氣聲。
李公公臉漲成豬肝色:“你......你血口噴人!哪來的證據?”
“證據?”她冷笑,從袖子裏抽出一張紙,“你要證據?這是你親筆寫的‘宜妃賞雞兩只,換燕窩半斤’,紙是御膳房的,印泥是你的,字——你認不認得?”
李公公瞳孔一縮,伸手就要搶。
可那紙已經飛出去,穩穩落在一個太監手裏。
“這......這不可能!”他聲音發抖,“誰......誰敢僞造老夫筆跡?”
“僞造?”宋甜把賬本往地上一攤,“那你來對對,上個月十三,太子灶該領半斤豬油,賬上寫了‘已領’,可我鍋裏一滴沒見着。你偏院廚房昨兒炸油條,香得整條街都聞見了,炸的啥油?豬油吧?”
“還有火腿。”她翻到一頁,“太子那塊金華火腿,你切了三成送人,賬上寫‘鼠啃’。可我昨兒蹲灶台,親眼見你家小孫子抱着啃,嘴角還沾着紅油,牙都沒掉一顆——老鼠啃的,能這麼整齊?”
“你監視老夫?!”李公公跳腳。
“我不監視。”她攤手,“我只管飯。食材有靈,它往哪走,我舌頭一品就知道。你貪的每一塊肉,偷的每一勺油,都在我嘴裏留了味兒。”
“荒唐!一派胡言!”李公公氣得發抖,“老夫三十年功勳,豈容你一個黃毛丫頭污蔑!來人!把她給我拿下!”
沒人動。
一群小太監低着頭,誰也不敢上前。
就在這時,門口傳來一聲輕笑。
“李德全啊李德全。”
衆人回頭,康熙不知何時站在門外,雙手背在身後,臉上沒笑,眼神卻冷得像冰。
李公公腿一軟,撲通跪下:“皇......皇上......老奴冤枉!這是她栽贓!是她......”
“冤枉?”康熙踱步進來,拿起那張紙看了看,又翻了翻宋甜的炭灰賬本,“三十年前,朕讓你當御膳房總管,是讓你管好朕的飯,不是讓你把御膳房變成你家開的飯館。”
“老奴不敢!老奴一心爲宮中效力......”
“效力?”康熙把賬本往他臉上一摔,“二十只雞,十七只喂狗,三只燉湯,賬上寫報損?你當朕是瞎的?”
“皇上明鑑!老奴......老奴只是......”
“只是什麼?”康熙聲音一沉,“你把太子的火腿拿去換燕窩,是想讓他多吃點補品?還是你覺得,朕的太子,配不上一塊好火腿?”
李公公癱在地上,嘴唇哆嗦,一句話說不出來。
康熙看都沒再看他,轉頭問宋甜:“這些賬,你從哪查的?”
“舌頭。”她指了指自己嘴,“食材去了哪,我一嚐就知道。”
康熙盯着她看了兩息,忽然笑了:“好啊。御膳房這麼多廚子,個個說手藝好,可沒人敢說‘一嚐就知道’。你敢說,還說得準。”
他回頭一揮手:“來人,剝去李德全官服,摘去帽翅,貶爲掃灑太監,即刻押去刷恭桶。”
兩個侍衛上前,幾下就把李公公的官袍扯了,帽子拽下,拖着就往外走。
李公公一邊哭嚎一邊回頭:“宋甜!你等着!老夫不會放過你——”
話沒說完,人已被拖出大門。
灶房裏靜了幾秒,然後嗡地炸開。
“真的假的?李公公被貶了?”
“掃灑太監?那不是專門刷茅房的?”
“我的天,宋典座一句話,就把三十年老總管掀了?”
宋甜沒理他們,彎腰把炭灰賬本撿起來,拍了拍灰,塞回懷裏。
康熙看着她:“御膳房,以後你說了算。”
她搖頭:“我不當總管。”
“哦?”康熙挑眉,“那你想要什麼?”
“我要定規矩。”她抬頭,“食材進出,三日一核,損耗公示,誰貪誰賠。灶台歸我管,但人,我不管。”
康熙笑了:“隨你。只要太子還能喝上那碗‘餓’的湯。”
好,宋甜轉身就往灶台走。
圍裙一系,鍋鏟一掂,灶火呼地燃起來。
“今兒午膳。”她對着一群呆愣愣的廚子說,“白菜燉豆腐,加半勺豬油——李公公省下的。”
鍋裏水剛開,她從壇子裏舀出一勺高湯,手腕一抖,湯面蕩開一圈油花。
灶火噼啪響,鍋鏟碰着鐵鍋,當當兩聲。
她夾起一塊豆腐,吹了吹,送進嘴裏。
鹹淡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