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消毒水氣味鑽進鼻腔,像無數根細小的冰針,刺得林晚太陽穴突突地跳。每一次呼吸都牽扯着下腹深處撕裂般的劇痛,那痛感黏膩又沉重,仿佛有只無形的手在她腹腔裏反復攪動,掏挖着所剩無幾的力氣。喉嚨幹得冒煙,火燒火燎,她費力地掀動沉重的眼皮。
視野裏一片模糊的白,好一會兒才艱難地聚焦。慘白的天花板,慘白的牆壁,慘白的頂燈散發着毫無溫度的光。她轉動眼珠,視線艱難地越過床邊金屬護欄冰冷的反光,投向房間另一側。
那裏,一個透明的、仿佛巨大魚缸般的保溫箱靜靜矗立。微弱的光線勾勒出箱內那個蜷縮着的小小身影,脆弱得如同一片被揉皺的落葉。小小的胸膛在透明的罩子下艱難地起伏,每一次微弱的起伏都伴隨着連接在他身上那些細如發絲的管線的輕微顫抖。各種儀器屏幕閃爍着冰冷跳動的數字和曲線,發出單調卻令人心悸的“嘀、嘀、嘀”聲,像倒計時的秒針,一下下敲在林晚緊繃的神經上。
那是……她的孩子?
混亂的記憶碎片猛地撞進腦海:刺眼的無影燈,冰涼的產床,撕心裂肺的劇痛,還有醫生模糊而急促的喊聲“早產!快!準備搶救!氧氣!”……最後是席卷一切的、沉入深淵般的黑暗。
“醒了?”
一個低沉、毫無溫度的聲音驟然在床邊響起,像冰錐鑿穿了病房裏壓抑的寂靜。
林晚的心髒猛地一縮,幾乎要撞出喉嚨。她僵硬地、極其緩慢地偏過頭。
顧淮深就坐在離病床不足一米遠的單人沙發裏。昂貴的深灰色手工西裝一絲不苟,襯得他肩線冷硬。他微微向後靠着,雙腿交疊,姿態看似放鬆,卻透着一股山雨欲來的壓迫感。他不知已經坐了多久,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正沉沉地鎖在她臉上,裏面沒有半分劫後餘生的關切,只有一片凍人的審視和……翻涌的、被強行壓制的風暴。
他在這裏。在她剛從鬼門關爬回來、兒子在生死線上掙扎的時刻,他像個冰冷的審判官,守在這裏。
林晚張了張嘴,幹裂的嘴唇黏在一起,只發出一點氣聲:“孩……孩子……”
“二十六周早產,三斤二兩。”顧淮深的聲音平板無波,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釘子,精準地釘入林晚的耳膜,“醫生說,肺沒發育好,顱內出血,心髒也有問題。能不能活下來,看命。”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如刀,刮過林晚慘白如紙的臉,“也看你。”
“看……看我?”林晚的腦子像灌滿了沉重的漿糊,鈍痛和巨大的恐慌讓她無法思考。她下意識地重復着,目光急切地又投向那個小小的保溫箱。兒子……她的兒子……怎麼會這樣?
“當然看你。”顧淮深的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扯了一下,那弧度沒有絲毫暖意,反而帶着一種近乎殘忍的譏誚。他身體微微前傾,手肘撐在膝蓋上,這個動作將他身上那股無形的壓迫感驟然放大,像烏雲沉沉地壓向病床。“看你打算什麼時候坦白,林晚。”
他叫她全名,一字一頓,冰冷生硬,再無半分往昔那層薄薄的溫情假象。
“坦白……什麼?”林晚的心髒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四肢百骸。她本能地想要蜷縮起來,逃離這令人窒息的壓力,但身體剛一動,下腹劇烈的撕扯痛楚就讓她倒抽一口冷氣,額頭上瞬間沁出細密的冷汗。
顧淮深沒有回答。他只是冷冷地看着她因疼痛而扭曲的臉,眼神裏沒有半分動容。那審視的目光,仿佛在評估一件物品的破損程度。
病房門被輕輕推開,一個穿着粉色護士服的年輕護士端着藥盤走了進來,腳步放得很輕,但在這死寂的病房裏依然顯得突兀。她走到床邊,看了一眼監護儀上的數據,又低頭看了看林晚蒼白的臉色,聲音帶着職業性的溫和,卻也掩不住一絲例行公事的急促:“林女士,您醒了就好。感覺怎麼樣?需要止痛泵嗎?”
林晚艱難地搖了搖頭,全部的注意力都像被一根無形的線牽着,死死系在保溫箱的方向。
護士順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嘆了口氣:“寶寶的情況還不穩定,需要密切觀察。您現在最要緊的是自己先恢復體力。”她一邊說着,一邊熟練地拿起藥盤裏的一份文件,語氣變得有些爲難,聲音也壓低了些,“另外……林女士,這是新生兒重症監護室那邊剛送過來的催費單。寶寶情況特殊,用的都是進口藥和最好的設備,費用……累積得比較快。昨天的搶救費和今天的治療費、床位費、特護費……已經欠費七十三萬了。院方那邊催得緊,需要您……或者家屬盡快去繳費處補繳一下。”
“七十三萬?”林晚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巨大的數字像一塊巨石砸在她本就脆弱不堪的心上,讓她眼前陣陣發黑。這筆錢對她而言,無異於天文數字。她下意識地看向顧淮深,眼神裏帶着一絲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卑微的祈求。
顧淮深依舊維持着那個前傾的姿勢,甚至沒有看護士一眼。他的目光牢牢鎖在林晚臉上,如同鷹隼鎖定獵物。當林晚那帶着祈求的眼神望過來時,他眼底的譏諷和冰冷瞬間暴漲,幾乎要化爲實質的寒冰。
護士顯然也感受到了這詭異而沉重的氣氛,目光在顧淮深那張英俊卻凍得嚇人的臉和林晚絕望的神情之間快速掃過,臉上職業性的溫和也僵住了,有些無措地捏緊了手中的催費單。
“家屬?”顧淮深終於開口了,聲音低沉,帶着一種慢條斯理的殘酷,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打在寂靜的病房裏,“林晚,你告訴我,這筆錢,該誰去付?”
他微微側過頭,目光銳利如刀,直刺向林晚:“是孩子的父親……該去付這筆錢,對嗎?”
“轟”的一聲,林晚的腦子徹底炸開了。孩子父親?他在說什麼?他顧淮深不就是……
“我……”林晚的嘴唇劇烈地顫抖着,巨大的恐慌和顧淮深那毫不掩飾的逼迫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保溫箱裏兒子微弱的哭聲似乎又響在耳邊,那冰冷的催費單上的數字像毒蛇一樣纏繞着她的神經。絕望和一種被逼到懸崖邊的屈辱感瞬間沖垮了她本就搖搖欲墜的理智。
“孩子……”她猛地抬起頭,淚水毫無預兆地涌了出來,視線一片模糊,幾乎是嘶喊着脫口而出,“孩子不是顧家的!你憑什麼逼我?!”
這句話像一顆炸彈,在病房裏轟然引爆。
年輕護士倒抽一口冷氣,眼睛猛地瞪圓,手裏的藥盤差點脫手摔在地上,她驚恐地捂住了嘴,難以置信地看着林晚,又飛快地瞟了一眼顧淮深瞬間陰沉得能滴出水來的臉,嚇得連連後退了兩步,恨不得立刻消失在原地。
死寂。
比剛才更加可怕的死寂瞬間籠罩了整個病房。保溫箱儀器的“嘀嘀”聲被無限放大,敲打着每個人的神經。
顧淮深臉上的最後一絲溫度徹底消失了,只剩下徹骨的冰寒。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從沙發上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瞬間投下一片濃重的陰影,將病床上的林晚完全籠罩其中。那股壓迫感,沉重得讓林晚幾乎窒息。
“呵……”一聲極輕、極冷的笑從他喉嚨深處溢出,帶着一種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殘酷。
他向前邁了一步,皮鞋踩在光潔的地磚上,發出清脆而冰冷的“嗒”聲。他微微俯身,帶着昂貴雪茄和冷冽須後水混合氣息的陰影逼近林晚。林晚驚恐地想向後縮,卻牽動傷口,痛得悶哼一聲,動彈不得。
下一秒,一只冰冷得如同鐵鉗般的手猛地攫住了她的下巴!力道之大,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強迫她抬起淚眼模糊的臉,直面他眼中翻騰的、淬了毒般的風暴。
“我當然知道!”
顧淮深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如刀,裹挾着徹骨的寒意和毫不掩飾的輕蔑,狠狠扎進林晚的耳膜和心髒。
“否則,林晚……”他的薄唇幾乎貼着她的臉頰開合,冰冷的呼吸噴在她顫抖的皮膚上,每一個字都帶着毀滅性的重量,“你以爲,我顧淮深,爲什麼會娶你?”
林晚如遭雷擊,整個人僵在病床上,連疼痛都感覺不到了。巨大的荒謬感和滅頂的寒意瞬間將她吞沒。她知道?他說他知道?那爲什麼……爲什麼還要……娶她?
她混亂的大腦一片空白,無法理解這突如其來的、顛覆一切的真相。下巴上的劇痛提醒着她這不是噩夢。他眼中那毫不掩飾的輕蔑和冰冷,像無數根燒紅的針,刺穿了她最後一絲自欺欺人的幻想。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病房牆壁上懸掛的壁掛電視,一直無聲地播放着財經新聞的畫面,突然切換了。
一陣急促的新聞片頭音樂毫無預兆地響起,打破了病房裏凝固的殺機。
“……緊急插播一條重要新聞!據本台獨家消息,本市首富、寰宇集團董事長顧振霆先生,今日上午十時,在顧氏家族律師及數位董事的見證下,於寰宇集團總部召開臨時記者會,正式對外宣布……”
新聞女主播字正腔圓、語速飛快的聲音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林晚下意識地轉動眼珠,越過顧淮深冰冷陰鷙的側臉,看向那刺眼的屏幕。
屏幕畫面切換,定格在一個布置得莊重奢華的會議廳。頭發花白卻精神矍鑠、不怒自威的顧振霆站在發言台前,他身邊站着幾位同樣西裝革履、神情嚴肅的顧氏核心人物。
“……承認並認回其流落在外的血脈繼承人……”
顧振霆沉穩而極具穿透力的聲音通過電視揚聲器傳遍病房的每個角落。
畫面緊接着切換了一個特寫鏡頭——一個穿着藏藍色護士服的女子,懷裏抱着一個小小的、包裹在襁褓中的嬰兒,正小心翼翼地遞給顧振霆。那嬰兒似乎剛剛睡醒,小臉皺巴巴的,閉着眼睛,只露出一點點側臉。
而就在那嬰兒被抱起的瞬間,包裹着他身體的那方襁褓清晰地暴露在鏡頭前!
純白柔軟的頂級棉紗質地,邊緣繡着一圈極其精致獨特的、用銀線勾勒出的繁復藤蔓與星辰交織的暗紋!那圖案,那材質,林晚死都不會認錯!
那是顧家專門定制的、只給嫡系血脈新生兒使用的襁褓!和她兒子此刻在保溫箱裏裹着的,一模一樣!
林晚的瞳孔驟然縮緊成針尖!渾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間凝固、倒流,直沖頭頂!
她猛地轉過頭,視線死死釘在不遠處保溫箱裏那個孱弱的小身影上——那個同樣裹着顧家特制襁褓,血型卻對不上顧家遺傳的孩子!
電視裏,顧振霆那張布滿歲月痕跡卻威嚴依舊的臉占據了大半個屏幕,他的聲音帶着一種塵埃落定的沉穩,清晰地繼續傳來:
“是的,這個孩子,是我顧振霆的親孫子,顧家血脈毋庸置疑。相關法律文件及DNA驗證報告已完備。從今日起,他將正式記入顧家族譜,名諱——顧念深。”
顧念深……
這三個字,如同三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帶着毀滅性的力量,燙在了林晚的視網膜上,燙在了她驟然停止跳動的心髒上!
保溫箱裏,那個被宣告爲顧家血脈的孩子叫顧念深。
那……她的兒子呢?她這個躺在ICU裏、命懸一線、剛剛被顧淮深親口否認了血脈的孩子……又是誰?!
巨大的眩暈感排山倒海般襲來,眼前顧淮深那張近在咫尺、寫滿冷酷與掌控的臉,和電視屏幕裏顧振霆威嚴宣布的畫面瘋狂地交疊、旋轉。消毒水的味道、儀器的嘀嗒聲、下巴上冰冷的劇痛、還有襁褓上那刺眼的銀線藤蔓星辰紋……所有感官信息混亂地沖擊着她脆弱不堪的神經。
“呃……”林晚喉嚨裏發出一聲破碎的、不成調的音節,眼前猛地一黑,徹底失去了意識。身體軟軟地癱倒下去,只有那只被顧淮深緊緊鉗住的下巴,還維持着被迫仰起的屈辱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