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是從一片冰冷的、漂浮着消毒水氣味的純白中掙扎着上浮的。
先是嗅覺,然後是聽覺。耳邊傳來壓抑的、嗡嗡的議論聲,像一群蒼蠅,擾得人心煩意亂。
“……生命體征平穩,初步診斷是急性應激障礙引發的神經性昏厥……”
“現場那麼多人,爲什麼只有她一個人出現這種強烈的幻覺反應?”
“廢話,趙立新跟她什麼關系?亦師亦友!看到那幅畫,刺激過大暈過去不是很正常嗎?”
“可她還吐血了!CT和腦部掃描都做了,沒有任何器質性病變……”
“都給我閉嘴!”
一聲壓抑着怒火的低吼,讓整個世界瞬間清淨。是王凱的聲音。
顧念的眼睫,艱難地顫動了幾下,終於撐開了一條縫。
映入眼簾的,是醫院病房裏那毫無生趣的、慘白的天花板。手背上,傳來一陣冰涼的刺痛感,是輸液針頭。
她還活着。
但活着的感覺,卻比死了更加沉重。
腦海中,那如同神罰般降臨的記憶碎片,再一次不受控制地瘋狂倒帶、播放,每一個畫面都像用滾燙的刻刀,在她的靈魂上反復雕刻。
【那張與自己一模一樣的、悲憫的臉……】
【那個將“尋陰鯉”交給黑袍人的青衣女子……】
【那句“告訴她,不要回頭”的絕望囑托……】
【那張寫着父母名字和“永劫”二字的血色契約……】
“永劫……”
顧念無意識地從幹裂的嘴唇裏,吐出了這兩個字。聲音輕如蚊蚋,卻帶着足以凍結靈魂的寒意。
“顧隊!你醒了!”
守在床邊的王凱一個激靈,立刻湊了上來。他那張總是掛着幾分痞氣的臉上,此刻寫滿了焦慮與關切,眼下的烏青顯示他一夜未眠。
“你感覺怎麼樣?醫生說你就是太累了,精神壓力太大……”
顧-念沒有理會他的關心。她轉動着僵硬的脖頸,那雙布滿血絲的桃花眼,死死地盯着王凱,用盡全身力氣,從喉嚨裏擠出幾個字:
“那幅畫……呢?”
王凱臉上的表情,瞬間變得無比古怪,像吞了一只蒼蠅。他猶豫了半晌,似乎在斟酌用詞。
“顧隊,你先好好休息。畫的事情……”
“畫!在!哪!”顧念猛地抬高了聲調,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盡生命在嘶吼。
她這副狀若厲鬼的模樣,把王大隊長嚇得一個哆嗦,只好全盤托出:“畫……畫沒事。不是,畫有事!”
他語無倫次地比劃着,“在你暈倒之後,我們第一時間就封鎖了現場。可……可是,就在法證的同事準備把畫取下來的時候,那幅畫……那幅畫就當着我們所有人的面,自己變白了!”
“變白了?”顧念的瞳孔,驟然收縮。
“對!就是變白了!”王凱的聲音裏帶着一絲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驚悚,“畫布上所有的顏料,就像……就像是被橡皮擦給擦掉了一樣,在幾秒鍾內,消失得幹幹淨淨!現在那兒就剩一張空白的、幹幹淨淨的亞麻畫布!我們請了省廳最好的化學專家來,什麼都檢測不出來!沒有溶解劑,沒有漂白劑,什麼都沒有!那顏料,就跟從來沒出現過一樣!”
“那……那個女人,那株青蓮,全都……沒了?”顧念追問道,心髒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
“全沒了!幹幹淨淨!”王凱斬釘截鐵地回答,隨即又小心翼翼地補充道,“顧隊,我知道這事兒很邪門。隊裏的兄弟們也都看見了。但是……但是醫生說,人在極度應激的情況下,可能會出現集體性的視覺誤差……”
“夠了。”
顧念打斷了他。
她不需要任何人的“科學解釋”了。
那幅畫的變化,就是最好的證據!它用一種超越凡人理解的方式,向她,也向所有人,宣告了那個“裏世界”的真實存在!
這不是幻覺!
她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
一股冰冷的、夾雜着無盡憤怒與悲哀的力量,從她四肢百骸的深處,緩緩升起。
父親顧淮,母親蘇清漪……你們到底做了什麼?
你們到底,把我當成了什麼?!
一個打開地獄之門的“鑰匙”?一個承載着家族“永劫”詛咒的容器?!
不!
我不是任何人的工具!
我要答案!
我要找到那個叫秦昭的男人,我要撬開他的嘴,我要知道關於這一切的、所有的真相!
顧念的眼神,瞬間從迷茫變得銳利如刀。她一把扯掉手背上的輸液針頭,不顧那溢出的血珠,猛地從病床上坐了起來。
“顧隊你幹什麼!你得休息!”王凱大驚失色,想上來按住她。
“讓開!”顧念低吼一聲,那眼神裏的決絕,竟讓身經百戰的王凱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她飛快地掃視四周,在床頭的儲物櫃上,看到了自己被收繳的私人物品——手機、錢包,以及那枚被她死死攥在手心、直到昏迷才被掰開的、黑色的“尋陰鯉”掛墜。
就是它!
這是唯一的線索!
趁着王凱愣神的功夫,顧念一把抓起那枚掛墜,赤着腳就往病房外沖。
“攔住她!快攔住她!”王凱反應過來,急忙大喊。
走廊裏的兩個年輕警員立刻沖上來,試圖擋住顧念的去路。
“顧隊,你冷靜點!局裏已經下令了,讓你暫停一切職務,強制休假!”
“滾!”
顧念的身體裏,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她像一頭憤怒的母獅,直接撞開兩名年輕力壯的男警員,頭也不回地沖向電梯口。
她已經顧不上任何後果了。停職?處分?與她即將要面對的宿命相比,這些世俗的規則,顯得如此可笑和無力。
整個世界,在她身後,仿佛正在迅速地褪色、遠去。同事的呼喊、醫院的秩序、法律的尊嚴……所有她曾經爲之奮鬥和信守的一切,都在那幅畫消失的瞬間,一同崩塌了。
現在的她,只有一個身份——追尋者。
叮!
電梯門打開,顧念閃身而入,瘋狂按下一樓和關門鍵。在電梯門合上的最後一刹那,她看到了王凱那張又急又氣的臉。
對不起了,王凱。
再見了,顧警官。
從今天起,我只是顧念。
一個爲了尋找自己是誰,而不惜一切代價的瘋子。
電梯直達一樓,顧念沖出大門,刺眼的陽光讓她一陣眩暈。她毫不停留,辨認了一下方向,便朝着一條僻靜的小路跑去。
她必須盡快離開這片區域,擺脫警方的追蹤。
跑到一處無人的街角,她才停下腳步,劇烈地喘息着。她攤開手掌,那枚黑色的“尋陰鯉”正靜靜地躺在她的掌心,觸感冰涼。
“幫我找到他……”
顧念低聲呢喃着,這是她最後的希望了。
她將自己殘存的、最後一絲屬於“黃金視界”的力量,注入了這枚小小的木雕之中。
下一秒,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
那枚原本死氣沉沉的錦鯉掛墜,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它表面的木紋開始像水波一樣流淌,那兩個空洞的魚眼處,亮起了兩點微弱的、針尖大小的紅光!
緊接着,掛墜輕輕地從她掌心懸浮起來,在半空中調整了一下方向,魚頭直直地指向了城市的西北方向!
它像一個最忠實的、沉默的向導,開始緩緩地向前“遊”去。
找到了!
顧念心中一陣狂喜,壓下身體的虛弱感,立刻跟了上去。
她穿着一身單薄的病號服,赤着雙腳,就這樣跟隨着一枚詭異的、在空中遊動的木魚,穿梭在青州市的街頭巷尾。
路人的目光,驚詫、鄙夷、憐憫,像針一樣扎在她身上。但她毫不在意。
她的世界裏,只剩下前方那枚引路的鯉魚。
“尋陰鯉”的速度不快,但方向異常堅定。它帶着顧念,逐漸遠離了市中心的繁華,走向了越來越偏僻、荒涼的城市邊緣。
最終,在一處被高牆和鐵絲網圍起來的廢棄工業區前,它停了下來。
這裏是青州的老城區,一座早已停產多年的、巨大的國營紡織廠。高聳的煙囪沉默地矗立着,牆壁上布滿了斑駁的青苔和褪色的塗鴉,巨大的廠房窗戶玻璃盡碎,只剩下黑洞洞的窟窿,像一只只凝視着人間的、怪物的眼睛。
一股潮溼、腐朽、混雜着鐵鏽與塵埃的氣息,撲面而來。
陰氣。
濃鬱的、化不開的陰氣。
這裏,簡直就是天然的“養傷聖地”。
秦昭,就在裏面!
“尋陰鯉”完成了它的使命,魚眼處的紅光緩緩熄滅,悄無聲息地落回了顧念的手中。
顧念抬頭,望着那扇鏽跡斑斑、半開半掩的鐵門,心髒不受控制地劇烈跳動起來。
她知道,門後,等待她的,將是她前半生所有謎題的第一個答案,也可能是她後半生所有噩夢的開始。
她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那扇沉重的鐵門。
“吱嘎——”
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在死寂的廠區裏回蕩,顯得格外刺耳。
她走進廠區,踏着滿地破碎的磚石和枯葉,一步一步,走向那座最大的主生產車間。
車間裏一片昏暗,只有幾縷陽光從屋頂的破洞中射下,在空氣中形成了丁達爾效應的光柱,無數的塵埃在光柱中飛舞、沉浮,像一群迷路的幽靈。
巨大的紡織機,如同一頭頭鋼鐵巨獸的骸骨,靜靜地趴在原地,身上纏滿了蛛網。
顧念警惕地掃視着四周,每一個角落,每一個陰影,都可能隱藏着致命的危險。她甚至能感覺到,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淡淡的、若有若無的血腥味。
他果然在這裏。
她走到了車間的正中央,停下腳步。
“我來了。”
她的聲音,在空曠的車間裏,激起一陣陣回音。
“我知道你在這裏。秦昭!”
寂靜。
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風吹過破窗時,發出的“嗚嗚”聲,像鬼魂的啜泣。
就在顧念的神經緊繃到極限時,一個沙啞的、帶着一絲嘲弄的男人聲音,從她頭頂的鋼梁上傳來。
“你的膽子,比我想象中要大得多。”
顧念猛地抬頭!
只見在頭頂上方十幾米高的H型鋼梁上,坐着一個男人。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風衣,身形瘦削,臉色蒼白得像紙,嘴角還掛着一絲未幹的血跡,顯然受了不輕的傷。
正是那天在當鋪裏,試圖與陳默交易的“收割者”——秦昭!
他居高臨下地看着顧念,那眼神,像是在欣賞一件有趣的、即將被打破的藝術品。
“你就不怕,我殺了你嗎?”他緩緩開口,聲音裏帶着一種玩味的殘忍。
“你不會。”顧-念的聲音,出乎意料的冷靜,“如果你想殺我,就不會在我昏迷的時候,放過我。”
她在賭。
賭那個青衣女子的囑托。賭秦昭身上那一絲矛盾的“青蓮”氣息。
秦昭聞言,微微一怔,隨即發出了一陣低沉的、仿佛胸腔都在共鳴的笑聲。
“呵呵……哈哈哈……有趣,真是有趣……”
他笑罷,目光陡然變得銳利如鷹,死死地鎖定在顧念的臉上,一字一頓地問道:
“告訴我,你來找我,是因爲那枚錦鯉,還是因爲……你看見了?”
看見了?
看見什麼?
顧念的心,猛地一沉。
秦昭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嘴角勾起一抹殘忍而詭異的弧度。
“看來,你是真的看見了。”
“你看見了她,對不對?”
“青蓮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