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那頭,方爲民的聲音明顯頓了一下。
電流的嘶嘶聲中,那份不耐煩迅速凝固,轉爲一種極具穿透力的審視。
“什麼東西,神神秘秘的。”
“有話快說,我忙着呢。”
他的語氣依舊粗糲,但江城聽出了其中的變化。
“電話裏不方便。”
江城壓低聲音,身體緊貼着冰冷的電話亭玻璃,餘光掃視着街角。
“您的那位‘高手’朋友,剛剛派人來國家圖書館門口‘接’我。”
他特意在“接”字上加了重音。
“方式,不太友好。”
“我現在需要一個安全的地方,有些東西,必須當面跟您匯報。”
話音落下,電話那頭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只有微弱的呼吸聲,證明方爲民還在聽。
江城沒有催促。
他知道,方爲民這樣的人,正在用他自己的方式,高速處理着這些信息。
一個來最高檢送檢材料的外地檢察官。
在北京。
在國家圖書館門口。
遭遇了不友好的“接觸”。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案件本身。
這是對整個檢察系統的公然挑釁。
是在最高檢的眼皮子底下,試圖用暴力手段幹預司法。
“你在哪?”
方爲民的聲音再次響起,已經沒有了絲毫煩躁,只剩下冰冷的質詢。
江城報出了電話亭所在的路口。
“待在原地,不要動。”
“十五分鍾。”
“嘟…嘟…嘟…”
電話被幹脆利落地掛斷。
江城放下聽筒,金屬的冰涼觸感讓他緊繃的神經稍微放鬆。
他沒有真的待在原地。
而是走出了電話亭,隱入旁邊一個報刊亭的陰影裏。
在這裏,他能看清路口,但路上的車輛和行人很難注意到他。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夜晚的長安街車水馬龍,霓虹閃爍。
江城的心跳平穩,前世半生的掙扎與逃亡,早已讓他習慣了這種在刀尖上等待的感覺。
大約十二分鍾後。
一輛墨綠色的北京吉普,沒有開警燈,卻帶着一股不容侵犯的氣勢,悄無聲息地停在了路口。
它沒有靠向電話亭,而是停在了馬路對面。
車門打開,一個穿着便服,但身形挺拔如鬆的年輕人下了車。
他沒有四處張望,只是走向那個電話亭,檢查了一下,然後抬頭,視線精準地掃向江城藏身的報刊亭。
江城從陰影中走出。
年輕人對他點點頭,沒有說話,做了一個上車的手勢。
江城穿過馬路,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車內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只有一部軍綠色的車載電台,偶爾閃爍着微光。
司機全程目不斜視,駕駛平穩而迅捷。
年輕人坐在副駕,同樣一言不發。
整輛車裏,氣氛壓抑得如同真空。
江城明白,這是方爲民的人。
這些人身上,有種和公安幹警截然不同的氣質,更內斂,也更鋒利。
車子沒有開往最高檢,也沒有去任何政府大院。
它拐入一條僻靜的小路,最終在一座沒有任何標識的灰色小樓前停下。
這裏看起來像一個老舊的研究所招待所。
門口只有兩個站崗的哨兵,但他們身上的軍裝,卻是江城從未見過的制式。
吉普車沒有受到任何盤查,徑直駛入。
“方主任在三樓等你。”
下車後,那個年輕人終於開口,聲音嘶啞,像是很久沒說過話。
他帶着江城走進小樓。
樓道裏鋪着暗紅色的地毯,吸收了所有腳步聲。
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道。
三樓的一間套房門口,年輕人停下腳步,敲了敲門。
“進來。”
是方爲民的聲音。
年輕人推開門,側身讓江城進去,自己則像門神一樣守在了外面。
房間很大,陳設簡單,但每一樣都極爲考究。
方爲民沒有穿白大褂,只是一身便裝,正站在窗前,背對着門口。
“把你找到的東西,拿出來。”
他沒有回頭,聲音平靜。
江城走上前,從內袋裏掏出那個小小的筆記本,翻到抄錄的那一頁,遞了過去。
方爲民轉過身,接過本子。
他沒有戴眼鏡,但目光銳利得像手術刀。
他的視線在筆記本上逐行掃過。
《華夏航運》,期刊號,出版日期。
江城港擴建工程前期調研組名單。
交通部規劃司,張德友。
項目法律顧問組,劉天野,劉明軒。
房間裏安靜極了。
江城能聽到自己心髒的跳動。
他知道,這些名字單獨看,什麼都說明不了。
但當它們和那張被送到技術中心的僞造票據聯系在一起時,一幅巨大的貪腐網絡圖景,已經若隱隱現。
“原來如此。”
方爲民合上筆記本,遞還給江城。
他的臉上看不出喜怒,但熟悉他的人會知道,他瞳孔深處那一點跳動的光芒,是他極度興奮時的表現。
“一張小小的票據,牽着一個總投資幾十億的港口項目。”
“一個地方律所的主任,攀上了京城的部委官員。”
“爲了掩蓋這條線,他們不惜僞造證據,陷害一名老檢察官。”
“爲了搶回證據,他們敢在火車上動手。”
“爲了讓你閉嘴,他們敢在北京城裏設局抓人。”
方爲民每說一句,就在房間裏踱一步。
他的語速不快,但每一個字都像一顆鐵釘,砸進地板。
“好大的膽子!”
“好大的手筆!”
他猛地停住腳步,轉身看着江城。
“你小子,不是來送檢的。”
“你是揣着一個炸藥包,來我這裏點引線的。”
江城沒有否認。
“我只是想爲我老師翻案。”
“順便,把一些該坐牢的人,送進去。”
他的回答,平靜而直接。
方爲民注視着他,許久,忽然笑了起來。
那笑聲短促而幹澀,像兩塊金屬在摩擦。
“有意思。”
“真他媽的有意思。”
“我搞了一輩子技術,跟物證打交道,最煩的就是跟人打交道。”
“因爲物證不會撒謊,而人,嘴裏沒有一句實話。”
他走到桌邊,拿起一個茶杯,給自己倒了杯水。
“但今天,我發現跟人鬥,也挺有意思。”
“尤其是跟這種自以爲聰明,把所有人都當傻子的人鬥。”
他端起杯子,一口喝幹。
“你送來的那份東西,鑑定結果明天就能出來。”
“靜電壓痕非常清晰,下面的原始字跡,一個都跑不掉。”
江城的心,終於落回了實處。
這是他此行北京,最主要的目的。
“但是,”方爲民話鋒一轉,“光有這份鑑定報告,不夠。”
“它只能證明票據是僞造的,能幫你的老師洗清直接的罪名。”
“但它打不倒劉天野,更碰不到那個姓張的,和他們背後的人。”
江城點頭。
“我明白。所以我才去了圖書館。”
“還不夠。”
方爲民搖了搖頭。
“你找到的這份名單,只是關聯證據,證明他們認識,有過工作交集。”
“他們可以說,這只是正常的公務往來。”
“你需要更硬的證據,把他們和錢,和利益,死死地捆在一起。”
方爲民走到電話前,拿起了聽筒。
他沒有立刻撥號,而是看着江城。
“小子,我現在給你一個選擇。”
“一,你拿着鑑定報告回江城,把案子翻過來,救出你老師。到此爲止,你安全,我也省事。”
“二,你留下來。我陪你,把這盤棋下完。但從現在開始,你面對的就不僅僅是劉天野,而是他背後那個龐大到你無法想象的利益集團。你會很危險,甚至可能把命丟在這裏。”
他給了江城一個選擇。
但他的表情告訴江城,他其實只希望聽到一個答案。
江城沒有絲毫猶豫。
“我選二。”
如果只是爲了救出恩師,他不必走上這條路。
他重活一世,不是爲了苟且偷生,看着那些害死他的人繼續高官厚祿,逍遙法外。
他要的是,徹底的清算。
“好!”
方爲民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個真正的,堪稱暢快的笑容。
他拿起聽筒,撥了一個號碼。
“老吳,是我。”
他的聲音變得低沉而有力。
“有點髒活兒,需要你的人清掃一下。”
電話那頭似乎問了什麼。
方爲民的嘴角勾起一抹冷意。
“對,就在我這塊地盤上。有幾只過江的老鼠,以爲北京的晚上沒人管事。”
“查一查今晚國家圖書館附近,一輛黑色的桑塔納2000,還有幾個上不了台面的混混。”
“我要知道,是誰派他們來的,又是誰,給了他們這麼大的膽子。”
掛斷電話,方爲民對江城說道。
“這幾天,你就住在這裏。哪兒也別去。”
“吃飯會有人送來。你需要什麼資料,告訴我,我讓人去拿。”
他指了指桌上的電話。
“這部電話是加密線路,可以直接打回江城檢察院。你需要跟誰聯系,隨便用。”
他給了江城最高的安全保障和最大的支持。
“謝謝方主任。”
“別謝我。”
方爲民擺了擺手,眼中的狂熱再次燃燒起來。
“我只是,對你的對手,越來越感興趣了。”
“我倒要看看,他們還有多少‘專業’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