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的燈光是冷的，但手機屏幕傳來的文字，卻帶着南方初秋的燥熱和塵土氣。
「餅幹！我發現了個秘密！」——「承君此諾」的頭像跳動起來。
謝以寧停下敲擊PPT的手指，點開消息。
「承君此諾：戴頭盔還是有好處的，我的汗不會那麼容易流下來」
「承君此諾：我今天撿了根鋼管，把我的鏟子升級了，木的變成鋼的了哈哈哈！！」
「承君此諾：下午老村長去拿了幾卷電工膠布給我，不是那種黑色的，有藍色的有綠色的，我把我的鋼管都纏滿了，遠遠看過去一下就能看到，這算不算至尊裝備，就是沒有特效」
看着這幾行字，謝以寧怔住了。圖書館的頂燈在她眼前模糊成一片光暈，眼前的文字仿佛活了過來，在她腦海中構建出清晰的畫面：
她仿佛看到，在塵土飛揚的工地上，那個清瘦的少年正舉着一根纏滿藍綠色膠帶的鋼管，像個剛剛獲得了絕世神兵的俠客，興奮地、用力地朝空中揮舞着。
他一定在笑，嘴角咧得大大的，被頭盔壓住的頭發汗溼成一綹一綹，汗水順着臉頰流下。
可想着想着，謝以寧的心卻微微地揪了起來。
她想象中，他揮舞的動作會慢慢停下來。那根色彩過於鮮豔、與周遭灰黃環境格格不入的鋼管，會無力地垂落在他身側。
他臉上那種純粹的、因爲一點小小創造而獲得的快樂，會像退潮一樣，一點點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茫然。他可能會抬起頭，望向遠處正在說笑、並未留意他這份“傑作”的工友們，那雙總是很亮的眼睛裏，會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落寞。
那根被他精心裝飾的鋼管，此刻非但不是榮耀的勳章，反而像一面孤獨的旗幟，突兀地立在那裏，宣告着他與這個環境之間那道看不見的鴻溝。
他用自己的方式對抗着世界的粗糙，卻在一瞬間，察覺到了這對抗背後的寂靜與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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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以寧輕輕吸了口氣，指尖在微涼的屏幕上摩挲着。她能感受到他那份孩子氣的欣喜，也清晰地觸摸到了那欣喜之下，深藏的寂寥。
她斟酌着詞句，仿佛在觸碰一個易碎的夢。
「梳打餅杆：纏上彩色的膠帶，就像給自己的劍配上了獨一無二的劍鞘，很配你『無影劍』的稱號。」
「梳打餅杆：它現在一定是工地上最特別的鏟子。」
「梳打餅杆：下次的新裝備，記得給我看看。」
「承君此諾：我就知道你能懂，嘿嘿，我要去洗澡了，不然晚點熱水要等很久才有了，最近開始降溫了，餅幹記得多穿衣服，不要把自己凍到啦」
熱水、降溫……他發來的每一個字都帶着工地生活的具體質感。謝以寧下意識地裹緊了身上柔軟的外套，一種被守護的暖意與難以言喻的心酸同時涌上心頭。在這個瞬間，被照顧的，仿佛是她這個身處安逸的人。
「承君此諾：嘿嘿，餅幹，你雙十一買啥了，我買了新的音箱，還有一個新的藍牙耳機」
「梳打餅杆：買衣服了，天氣涼了，你也要注意點。」
「承君此諾：我發現我現在沒那麼怕冷了，基本都是穿一件，穿多了上去也要脫」
「承君此諾：我跟你說，我現在能抱水泥了，剛來那會抱不動的，我現在已經可以了，感覺再幹幾個月，我就要變成強壯的小太陽」
謝以寧看着屏幕上那行「變成強壯的小太陽」，心裏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刺了一下。
他語氣裏的雀躍和成長，在她聽來，卻像是在訴說生活如何用最直接的方式，磨礪掉了他身上最後一分少年的柔弱。
她只能回一句：
「梳打餅杆：小太陽也要注意保暖。」
這句叮囑如此無力，輕飄飄的，落不進他那個充滿鋼筋水泥的現實。
「承君此諾：嗯呀，就是他們老愛開些不好的玩笑，我聽着不舒服。不過問題不大，我不理他們，他們自己說一會兒就說別的去了」
謝以寧的心微微揪緊。她立刻明白了那所謂的“不好的玩笑”是什麼。那些粗俗的、直白的黃色笑話，像工地的灰塵一樣無處不在，正試圖玷污一個十五歲半少年幹淨的世界。
他沒有抱怨，只是用沉默築起圍牆。但這份過早的成熟和克制，讓她心疼。
她刪掉了之前斟酌的、關於“保護自己”的軟弱提醒。這一次，她的回復清晰而堅定，像一把劍，爲他劈開那些污濁的空氣：
「梳打餅杆：你做得對。」
「梳打餅杆：不要聽，也不要學。」
「梳打餅杆：他們的話是他們的世界，你的沉默是你的答案。堅持你做相信的事，不要變成你不喜歡的那種人。」
她要將這些話像盾牌一樣送給他。她無法親身去到他身邊驅散那些言語，但至少，她要讓他在感到孤立時能清晰地聽到一個聲音：你的潔身自好不是格格不入，而是出淤泥而不染的驕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