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婆子猛地回過神,布滿老繭的手重重一拍大腿,臉上的震驚瞬間化爲狂喜,聲音都拔高了八度:
“哎喲!我的老天爺!真是紫玉莓!這麼大!這麼熟!多少年沒見着這麼好的成色了!”
她渾濁的眼睛裏迸發出精明的光芒,立刻指揮道,“秀娘!快!快去拿個幹淨的笸籮來!小心點裝!麥哥兒!把你爹叫回來!趕緊去鎮上!趁新鮮,找濟世堂的周掌櫃!這東西金貴,晚了就蔫了!”
整個陳家小院瞬間沸騰了!陳大山被麥哥兒從菜地裏叫了回來,看到那籃子紫玉莓,黝黑沉默的臉上也露出了罕見的驚愕。
陳文遠和陳武陽下學回來,更是被這從天而降的“紫玉”驚得目瞪口呆。所有人都圍着那籃流光溢彩的果子,嘖嘖稱奇,看向暖暖的目光充滿了驚奇、探究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敬畏。
暖暖被這陣仗嚇到了,緊緊抓着麥哥兒的衣角,躲在他身後,只露出一雙怯怯的大眼睛,看着眼前這因她而起的、陌生的喧鬧。
最終,是陳大山用家裏最幹淨柔軟的舊布,小心翼翼地將紫玉莓一層層仔細地墊好、包裹起來,放進一個結實的竹筐裏。
他沉默地背起竹筐,看了一眼躲在麥哥兒身後、像只受驚小兔的女兒,什麼也沒說,只是那眼神深處,翻涌着復雜難辨的情緒。他大步流星地出了門,朝着鎮上方向趕去,背影很快消失在村道的盡頭。
等待的時間變得格外漫長。夕陽的餘暉將小院的土牆染成溫暖的橘紅時,院門外終於響起了熟悉的腳步聲。
陳大山回來了。他背上的竹筐空了。但他手裏,卻緊緊攥着一個沉甸甸的、用粗布仔細包裹的小包袱。
全家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陳婆子第一個迎上去,聲音帶着急切的顫抖:“大山……咋樣?周掌櫃……收了?”
陳大山沒說話,只是沉默地點了點頭。他走進堂屋,在衆人灼灼的目光注視下,將那個小包袱放在磨得油亮的舊方桌上。他一層層、極其緩慢地解開粗布包袱皮。
當最後一層布揭開時,昏暗的堂屋裏仿佛瞬間被點亮!
——那是好幾串用紅繩精心扎好的、沉甸甸的銅錢!黃澄澄、亮閃閃,在油燈下散發着誘人的光澤!最上面,還躺着幾塊小小的、約莫指甲蓋大小、卻閃爍着溫潤銀光的碎銀子!
“嘶……”陳婆子倒抽一口冷氣,布滿皺紋的手顫抖着,想去碰觸,又不敢。
林秀娘捂住了嘴,眼睛瞬間就紅了。
陳文遠和陳武陽屏住了呼吸,眼睛瞪得像銅鈴。
麥哥兒更是激動得小臉通紅,死死攥着拳頭,仿佛那些錢是他掙回來的。
陳大山的聲音低沉而平靜,卻帶着一種巨石落地的踏實:“周掌櫃識貨。說這紫玉莓品相極好,難得一見。按最好的山貨價收的。銅錢九百八十文,碎銀……一兩二錢。”
他頓了頓,目光沉沉地掃過全家,最後落在躲在林秀娘身後、只露出半張小臉的暖暖身上,“周掌櫃還說……這東西,長的地方刁鑽,尋常人根本找不到。”
堂屋裏一片死寂。只有油燈燃燒的噼啪聲和衆人粗重的呼吸聲。九百八十文銅錢!一兩二錢銀子!這對一年到頭土裏刨食、勉強糊口的陳家來說,無異於一筆難以想象的巨款!足以讓這個貧寒之家挺直許久未曾挺直的腰杆!
所有的目光,再次不約而同地、帶着難以言喻的震撼和熱度,聚焦在那個小小的、怯生生的身影上。
暖暖被看得渾身不自在,下意識地把整個小臉都埋進了林秀娘溫軟的腰間衣褶裏,只留下一個枯黃的發頂對着衆人。她不明白那些亮閃閃的東西意味着什麼,她只知道,下午三哥背着她跑回來時,那激動得發顫的聲音,還有此刻這滿屋子幾乎要將她點燃的目光,都讓她心慌。
林秀娘感受到女兒的瑟縮,心中那翻江倒海的激動和酸楚終於找到了宣泄口。她猛地轉過身,蹲下來,將暖暖那小小的、帶着藥味和陽光氣息的身體,緊緊地、緊緊地摟進懷裏!手臂收得那樣緊,仿佛要將她揉進自己的骨血裏。
“暖寶……娘的暖寶……”林秀娘的聲音哽咽得不成樣子,滾燙的淚水洶涌而出,滴落在暖暖的頸窩裏,“你是娘的小福星……是咱陳家的小福星……” 她一遍遍重復着,泣不成聲。
陳婆子也抹着眼淚,布滿皺紋的臉上笑開了花,連聲道:“福寶!真是天賜的福寶啊!老婆子活了這麼大歲數,頭一回見着這麼大的運道!”
麥哥兒更是興奮得手舞足蹈,圍着抱在一起的母親和妹妹直打轉,嘴裏嚷嚷着:“我就說!我就說暖寶是福娃娃!比柳玉珠強一萬倍!以後暖寶指哪兒我就去哪兒!”他看向暖暖的眼神,充滿了前所未有的狂熱和信服,仿佛她指的不是荊棘叢,而是通往金山銀山的康莊大道。
陳大山沉默地看着相擁的妻女,看着激動不已的母親和兒子們,又看了看桌上那堆黃澄澄的銅錢和溫潤的碎銀。他走到桌邊,拿起一塊最小的碎銀子,在粗糙的掌心掂了掂,那沉甸甸的觸感無比真實。
他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那顆埋在母親懷裏的小小發頂上,眼神深處最後一絲疑慮和沉鬱終於徹底散去,化爲一種近乎磐石般的、沉甸甸的守護。
夕陽的最後一點餘暉徹底沉入西山,濃重的暮色溫柔地覆蓋了喧囂過後的青山村。陳家堂屋裏,油燈的光暈溫暖地籠罩着一家子。桌上那堆象征着好運和希望的銅錢銀角子,靜靜地散發着柔和的光澤。
林秀娘抱着懷裏終於不再那麼僵硬、甚至微微依偎着她的暖暖,感受着女兒小小心髒隔着薄薄衣料傳來的、細微卻平穩的跳動。
麥哥兒搬了個小杌子緊挨着她們坐下,小臉上依舊帶着興奮的紅暈,嘰嘰喳喳地跟大哥二哥比劃着下午發現紫玉莓的驚險,被他添油加醋得如同探寶奇遇。
陳婆子坐在桌邊,一遍遍摩挲着那些銅錢,渾濁的老眼裏滿是希冀的光芒,已經開始盤算着該給暖寶扯幾尺最軟和的花布做新衣裳。
暖暖安靜地依偎在母親溫暖的懷抱裏,小小的下巴擱在母親的肩頭。她看着桌上那些亮閃閃的東西,聽着三哥誇張的講法述,感受着阿奶粗糙手掌的撫摸,還有爹沉默卻安穩的身影。
一種極其陌生、卻無比溫暖的暖流,如同春天解凍的溪水,洶涌地沖刷着她心底那片荒蕪冰冷的凍土荒原。
她不懂什麼是“福星”,不懂那些銅錢銀角子意味着什麼。她只知道,這一刻,在這方小小的、被燈光和親人包圍的天地裏,她不再是被丟棄的、無人在意的“災星”。
她有了一個可以依偎的懷抱,有了一個會因爲她“指路”而興奮大叫的三哥,有了一個會叫她“暖寶”、會爲她落淚的娘。
一種從未有過的、名爲“歸屬”的嫩芽,帶着怯生生的、卻無比堅韌的力量,終於在她飽經風霜的小小心田裏,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