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鈴木園子那句“交個朋友吧”和毛利蘭溫柔的眼神,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夏川音鳴封閉的心湖裏漾開一圈圈細小的漣漪。雖然她依舊是那個在公園長椅上落荒而逃的社恐,但一種極其微弱的變化,如同初春土壤下悄然頂出的嫩芽,正固執地在她心底萌發。

她開始嚐試更規律地散步。依舊是那身“盔甲”——黑色連帽衛衣、壓低的棒球帽、純白單向眼鏡、口罩(這次換成了淺米色,試圖顯得不那麼陰沉?),時間也依舊選擇人最少的午後。路線卻不再局限於家門口的小公園,而是小心翼翼地向外延伸了一點點。

今天的目標,是隔了兩條街的一家小小的舊書店。她從網上查到,那裏有很多絕版的樂譜和冷門書籍。音樂和知識,是她相對不那麼害怕的領域。抱着“尋找特定物品”的目的出門,似乎能給她帶來一絲微弱的安全感。

午後的陽光慵懶地灑在安靜的街道上。夏川音鳴低着頭,步履匆匆,像一道貼着牆根移動的陰影。她努力控制着呼吸,不去注意偶爾擦肩而過的行人。“腳步很遲疑 像灌滿了鉛……” 她歌裏的句子不合時宜地冒出來,讓她嘴角泛起一絲自嘲的苦笑。她現在不是遲疑,是恨不得腳下有風火輪。

終於,那家掛着褪色招牌的“森田書屋”出現在眼前。推開門,一股混合着舊紙張、油墨和淡淡黴味的獨特氣息撲面而來。店裏很安靜,只有一個戴着老花鏡的店主坐在櫃台後打盹,書架間空無一人。

夏川音鳴緊繃的神經瞬間鬆弛了大半。安全區! 她幾乎是貪婪地吸了一口這帶着時光塵埃的空氣,然後迅速將自己埋進高高的書架迷宮裏,隔絕了門外可能的世界。

舊書特有的觸感和氣息讓她感到一種奇異的平靜。她小心翼翼地穿梭在狹窄的過道,指尖拂過那些蒙塵的書脊,尋找着自己需要的樂譜和那本據說記載了稀有符籙的古籍。時間仿佛在這裏慢了下來,只有書頁翻動的沙沙聲和窗外偶爾傳來的模糊車聲。

就在她踮起腳,試圖夠到書架頂層一本厚厚的《江戶時代民間謠曲集》時,書店門口的風鈴清脆地響了起來。

有人進來了!

夏川音鳴的身體本能地一僵,伸出的手停在半空,屏住了呼吸。她側耳傾聽,腳步聲很沉穩,帶着一種隨意的節奏,目標明確地朝着……她所在的這個區域走來?

心髒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跳動。她像受驚的壁虎,迅速縮回手,把自己更深地藏進兩排高大書架的陰影裏,祈禱着來人只是路過。

腳步聲越來越近,最終停在了她隔壁的書架前。隔着書架的縫隙,她能看到一個穿着深色休閒夾克的高大身影,正背對着她,似乎在翻找什麼。

那背影……有點眼熟?

黑色的、微微卷曲的短發……寬闊的肩膀……隨意插在褲兜裏的手……

夏川音鳴的呼吸猛地一窒!粉藍色的眼眸在鏡片後瞬間睜大!

鬆田陣平!

怎麼會是他?!警校生怎麼會出現在這種舊書店?!米花町這麼大,爲什麼偏偏又是他?!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比上次在商場被懷疑時更甚!因爲這次沒有凶案,沒有混亂的人群,只有她和他在這個安靜得能聽到針落的空間裏!上次那場令人窒息、被剖析社恐的“同路”記憶瞬間涌上心頭,讓她手腳冰涼,幾乎站立不穩。

她想立刻逃走!但唯一的出口就在鬆田陣平所在的方向!她如果現在沖出去,必然會引起他的注意!不行!絕對不行!

她只能死死地貼在冰冷的書架上,拼命縮小自己,祈禱他快點找到想要的書然後離開。她的心跳聲在寂靜的書店裏顯得震耳欲聾,她甚至懷疑鬆田都能聽到。

鬆田陣平似乎對這邊的緊張氣氛毫無所覺。他漫不經心地翻着書架上的書,偶爾抽出一本看看封面又塞回去。他今天難得沒有訓練任務,想起鬼冢教官提過這家舊書店可能有他一直在找的一本關於精密機械拆解的絕版書,就順道過來看看。

翻找了一會兒,沒找到目標。他有些失望地“嘖”了一聲,準備離開。就在他轉身的瞬間,眼角的餘光無意中掃過隔壁書架最底層的角落。

一本深藍色封面、書脊燙金有些磨損的舊書安靜地躺在那裏,書名是——《古式鎖具結構與破解精要》。

鬆田陣平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這正是他想要的!他完全沒注意到書架後面那個幾乎要石化的身影,彎下腰,伸手就去拿那本書。

然而,就在他的手指即將觸碰到書脊的刹那——

另一只纖細的、包裹在深色衛衣袖口裏的手,也同時伸向了那本書!

兩只手,隔着書架最底層的空隙,在距離那本《古式鎖具結構與破解精要》幾厘米的地方,猝不及防地、同時頓住了!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夏川音鳴的大腦一片空白!她只是想找那本記載符籙的古籍,資料顯示它應該在這一層……她完全沒注意到旁邊有人!更沒想到會是他!更沒想到兩人會同時去拿同一本書!隔着書架的空隙,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鬆田陣平那只骨節分明、帶着薄繭的手!那只手離她是如此之近!

滅頂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她!她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手,身體因爲巨大的驚嚇和後退的慣性,狠狠撞在了身後的書架上!

“譁啦——!”

幾本放在邊緣的舊書不堪撞擊,稀裏譁啦地掉了下來,砸在地上,揚起一小片灰塵。

巨大的聲響在寂靜的書店裏格外刺耳!

“誰?!”鬆田陣平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動靜驚了一下,迅速直起身,銳利的目光立刻透過書架的空隙,鎖定了聲音的來源!

書架的另一邊,一個穿着黑色衛衣、戴着棒球帽、白眼鏡和口罩的身影正狼狽地靠在書架上,身體微微顫抖,顯然被自己弄出的動靜嚇得不輕,也……暴露了位置。

鬆田陣平墨鏡後的眉頭挑起。這個打扮……這個反應……又是他?那個“白眼鏡”!

他繞過了書架,走到夏川音鳴面前。

高大的身影帶着無形的壓迫感籠罩下來。夏川音鳴感覺自己像是被猛獸盯上的獵物,心髒狂跳得快要炸開!她死死低着頭,恨不得把臉埋進地裏,身體抖得如同風中的落葉。完了……被發現了……還是在這種狹小安靜的空間裏……他會說什麼?會像上次那個警察一樣逼問嗎?還是會認出她來?

鬆田陣平看着眼前這個抖得像帕金森患者一樣的“少年”(?),又看了看地上散落的書,還有那本靜靜躺在角落的《古式鎖具結構與破解精要》。他瞬間明白了剛才發生了什麼——兩人同時看中了這本書,結果把對方嚇着了,還撞掉了書。

這反應……也太誇張了吧?鬆田陣平有些無語。上次在街上被嚇跑,這次在書店又被嚇成這樣?這家夥到底是什麼構造的?

他彎腰,動作利落地撿起地上散落的書,包括那本《古式鎖具結構與破解精要》,然後直起身,看着眼前幾乎要縮成一團的“白眼鏡”。

“喂,”鬆田陣平開口,聲音不高,但在寂靜的書店裏顯得格外清晰。他刻意放慢了語速,帶着點無奈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安撫?“書而已,至於嚇成這樣?”他揚了揚手裏的《古式鎖具結構與破解精要》,“你也想要這個?”

夏川音鳴猛地搖頭!幅度之大,差點把帽子甩掉!她不要了!什麼都不要了!她只想立刻消失!

“不是?”鬆田陣平看着她劇烈否認的樣子,有點好笑,又有點莫名的煩躁。這家夥,就不能好好說句話?“那你剛才伸手幹嘛?”

夏川音鳴被問得啞口無言,身體抖得更厲害了。她該怎麼解釋?說自己在找另一本?可她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喉嚨像是被死死扼住!

鬆田陣平看着她這副仿佛下一秒就要暈厥過去的模樣,嘆了口氣。算了,跟這種驚弓之鳥沒法交流。他隨手把那本《古式鎖具結構與破解精要》塞回書架原位,然後指了指地上:“這些書……放回去?”

夏川音鳴立刻像得到了特赦令,拼命點頭!她手忙腳亂地蹲下去,撿起那些散落的書,看也不看就往書架上塞,動作慌亂又笨拙,只想盡快結束這場噩夢。

鬆田陣平抱着手臂,靠在旁邊的書架上,墨鏡後的目光帶着探究,靜靜地看着她。這個“白眼鏡”……真是奇怪到了極點。明明怕人怕得要死,卻總能在各種地方遇到(雖然基本都是他單方面被嚇到)。而且……鬆田的視線掃過對方因爲蹲下而露出的、纖細白皙的後頸,還有那因爲緊張而微微顫抖的肩膀。這家夥,骨架也太小了吧?真的是男的?

夏川音鳴終於把最後一本書胡亂塞回了書架(位置完全不對),她像被火燒了屁股一樣猛地站起來,看也不敢看鬆田陣平一眼,低着頭就想從他身邊沖過去!

“等等。”鬆田陣平的聲音再次響起,不高,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停頓力量。

夏川音鳴的腳步瞬間釘在原地!身體再次僵硬如鐵!他……他還要幹什麼?!

鬆田陣平看着她這副隨時準備逃跑的架勢,有些無奈地從口袋裏摸出一個小東西,遞了過去。那是一枚小小的、亮晶晶的銀色徽章,上面刻着櫻花圖案和“警校”的字樣。

“上次在商場,你跑太快了。”鬆田陣平的聲音沒什麼起伏,像是在陳述事實,“這個,你的?掉在珠寶櫃台附近了。當時情況混亂,警察撿到後暫時保管,後來轉交給我們確認失主。看風格不像那店員或供應商的東西,就猜可能是你的。”

夏川音鳴看着那枚躺在鬆田陣平寬大掌心裏的警校徽章,愣住了。她完全不記得自己有這種東西!系統禮包裏沒有,她也沒買過……等等!她猛然想起,系統禮包裏的“雜物”中,好像確實有一小盒各式各樣的金屬小徽章,當時她沒在意,隨手扔進了系統空間的角落!難道是其中一枚掉出來了?什麼時候掉的?她完全沒察覺!

她看着那枚徽章,又看了看鬆田陣平看不出情緒的臉(墨鏡遮擋了大部分表情)。他……是在還東西?不是要盤問她?

一絲極其微弱的、難以置信的暖流,艱難地穿透了厚重的恐懼壁壘。她猶豫着,顫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用指尖飛快地捏住了那枚徽章,然後像被燙到一樣迅速收回手,緊緊攥在手心裏。冰涼的金屬觸感抵着掌心。

“……謝……謝。”一個比蚊子叫還輕、抖得不成樣子的單音節詞,艱難地從口罩下擠了出來。這是她第一次對這個讓她恐懼不已的男人說話。

鬆田陣平似乎也沒指望她多說什麼,只是隨意地“嗯”了一聲,算是回應。他看着對方緊緊攥着徽章、依舊低着頭恨不得鑽地縫的樣子,覺得再待下去也沒什麼意思。

“走了。”他言簡意賅地說完,雙手插回褲兜,轉身,邁着長腿,頭也不回地走出了舊書店。風鈴再次清脆地響起。

直到那腳步聲徹底消失在門外,夏川音鳴才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靠着書架緩緩滑坐到地上。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後背的衛衣已經被冷汗完全浸溼。手心緊緊攥着那枚小小的警校徽章,冰涼的金屬已經被她的體溫捂得微微發熱。

這次……沒有逼問,沒有剖析,沒有一路同行。他只是……還了一個她都不知道什麼時候丟掉的東西。甚至還……幫她把書放回去了?(雖然她塞得亂七八糟)

一種極其復雜的感覺充斥着她的胸腔。恐懼感依舊盤踞不去,但似乎……混雜了一絲絲難以言喻的……困惑?和一點點……微乎其微的……釋然?

她低頭看着手心裏那枚小小的櫻花徽章。鬆田陣平……好像……並沒有她想象中那麼可怕?

這個認知,如同投入深潭的又一顆石子,在她封閉的世界裏,再次漾開了一圈與之前截然不同的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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