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沒亮透,拉薩的清晨凍人。
舒幡裹着家裏最厚的衣服,還是打了個哆嗦。
她站在院子裏,看着母親林婉清和幾個鄰婦,把一袋袋青稞面、酥油茶磚和哈達裝上解放牌卡車。
這是爺爺出殯的日子。
“幡幡,來,把這個拿好。”
林婉清遞過來一個鑲着綠鬆石的銀質嘎烏盒。
盒面紋路古樸。
舒幡伸手接過,指尖觸到冰涼的金屬,一股暖流卻竄入體內。
這能量很柔和,不同於礦石,帶着時間的沉澱。
她體內的異能輕微嗡鳴。
原來,這些承載信仰和時光的舊物,也蘊含着能量。
她不動聲色地把嘎烏盒揣進懷裏,掃了一眼院門外。
晨霧裏,幾個高大身影遠遠站着,一動不動。
是那幾個兄弟的人,或者……就是他們。
舒幡收回視線,唇角不自覺地彎了彎。
卡車轟鳴着發動,載着家人和祭品,顛簸着駛向城外的天葬台。
舒幡和父母擠在駕駛室,舒明遠一路沒說話,眼眶泛紅,望着窗外倒退的景物。
到了山腳,車上不去了。
一行人下車,徒步登山。
山路難走,風刮在臉上生疼。
一個高大身影擠到她左側,替她擋住了大半的風。
是阿沛·次仁。
他穿着厚實的深色羊皮袍子,領口袖口鑲着氆氌。
他很高,舒幡只到他肩膀。
被他護着,風小了,身上也暖了些。
“跟緊了。”他聲音低沉,熱氣在空氣裏凝成白霧。
“哦。”舒幡乖巧應聲。
腳下一塊石頭鬆動,她身子一歪,就要摔倒。
一只大手伸出,抓穩了她的胳膊。
手掌寬大滾燙,隔着厚衣料,熱度直透進來。
舒幡站穩,那只手也立刻鬆開。
“路都走不穩。”次仁的語氣嫌棄,耳朵尖卻悄悄紅了。
舒幡忍着笑,聲音軟糯:“謝謝次仁哥,你人真好。”
這聲“哥”叫得次仁渾身一僵,腳下差點絆倒。
他板着的臉繃不住了,悶頭加快腳步。
天葬台在開闊的山頂,四周掛滿五彩經幡,在風裏作響。
煨桑的濃煙混合着柏樹枝的香氣升起。
喇嘛們低聲誦經,聲音莊嚴肅穆。
舒幡在末世見慣了血腥場面,殘肢斷臂都是常態。
但眼前的景象,卻讓她感到一種震撼。
成群的禿鷲,藏民口中的“神鷹”,從天際盤旋而下。
她沒有恐懼,只感到一種奇異的莊嚴。
這不是死亡和分解,而是回歸。
無用的皮囊獻給神靈與生靈,靈魂去往下一個輪回。
生命以宏大慈悲的方式,完成了最後的循環。
就在這時,她體內的異能突然活躍。
沉寂的力量被天地間的生命能量引動,不受控制地在經脈中奔涌。
一股清明感沖入腦海,她對力量的感知瞬間突破了壁壘。
力量的本質,不只是掠奪和毀滅,還有循環與共生。
儀式結束,人群散去。
舒幡站在原地,還有些沒回過神。
“嚇着了?”次仁不知何時又站到她身邊,小心地問。
舒幡緩緩搖頭,臉色有些白,神情卻很平靜。
她轉頭看着次仁,突然問了個不相幹的問題:“我餓了。”
“啊?”
次仁愣住了,他想好的安慰話一句也用不上。
這個卓瑪,腦子什麼構造?剛看完天葬,居然說餓了?
舒幡看着他目瞪口呆的樣子,一本正經地解釋:“能量守恒定律。爺爺的身體回歸自然,化作了能量。我作爲親人,目睹了這一切,消耗了大量心神,也需要補充能量。沒毛病。”
次仁:“……”
他聽不懂什麼定律,卻被這番理直氣壯的歪理逗笑了。
這丫頭,真是個寶貝。
“走,下山帶你吃好的!”他大手一揮,爽朗地笑起來。
但他們沒能馬上去吃飯。
山下村委會大院裏,幾位白胡子垂到胸口的老人已經等着了。
舒幡認出其中兩位,正是那天去格桑多吉家裏的長者。
還有個穿幹部服的中年男人,以及格桑多吉和他幾個兒子。
院裏擺了幾張桌子,氣氛嚴肅。
舒幡一家和次仁被請到桌邊坐下。
格桑多吉的臉色很難看,他看看舒幡一家,又看看那幾位老人,嘴唇緊抿。
一位須發皆白、身穿暗紅色藏袍的老人清了清嗓子,他叫阿旺丹增,是貴族後裔。
“今天請大家來,是爲拉定·平措老先生的身後事,做個了結。”他的聲音不響,卻有種威嚴。
“格桑多吉,”他轉向臉色鐵青的格桑多吉,“平措老先生當年將祖宅和牧場托你照看,這份情誼,拉定家認。”
“但是,情分是情分,規矩是規矩。老先生留有遺囑,白紙黑字,還有地契文書爲證,這祖宅和牛羊,理應由他的獨子,拉定·穆青繼承。”
格桑多吉猛地站起,激動地嚷道:“阿爸啦!他都跑了快二十年了!按我們藏地的規矩,離家超過十年,家產就沒他的份了!這房子我住了幾十年,修繕打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另一位藏戲團的老藝人,用手裏的拐杖在地上“咚”地敲了一下。
“格桑多吉,你說的規矩,是哪個活佛傳下來的?我怎麼沒聽說過?”
老藝人慢悠悠地開口。
“我只知道,知恩圖報,是做人的規矩。人家把家托付給你,你倒好,想把主人的窩給占了,這叫什麼規矩?這叫忘恩負義!”
格桑多吉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
穿幹部服的村幹部也開口了:“格桑多吉同志,我們也要講法律。舒明遠先生持有合法的繼承文書,受國家法律保護。你強占他人財產,是違法行爲。”
傳統、規矩、法律,三方齊齊壓下,格桑多吉的臉憋得發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阿旺丹增老人看着他,語氣緩和了一些:“當然,你一家人在這裏住了這麼久,我們也不能讓你們沒地方去。家族長老們商量了一下,做出這個裁決。”
他頓了頓,宣布了最終結果。
“祖宅,必須歸還給舒明遠一家。”
“牧場裏的牛羊,除去你自家原有的部分,其餘的歸還舒明遠一家。”
“考慮到你這些年的看管之勞,舒明遠一家,需要拿出一百頭犛牛,作爲給你的補償。”
“最後,給你一個月的時間,將祖宅騰空,交還給主人家。”
一百頭犛牛!
這在九十年代的藏區,是一筆相當可觀的財富了。
這個裁決,既維護了舒幡一家的權益,又給了格桑多吉一個台階和實實在在的好處,可謂是仁至義盡。
舒幡的父親舒明遠立刻站起來,對着幾位老人深深鞠躬:“我們接受!謝謝各位阿爸啦的主持公道!”
格桑多吉的幾個兒子還想鬧,卻被他一把按住。
他知道,大勢已去。再鬧下去,不僅什麼都得不到,連這最後的一百頭牛和臉面,都要丟盡了。
他咬着牙,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我,接受。”
那張貪婪又傲慢的臉,此刻灰敗得像是燃盡的香灰。
事情,就這麼塵埃落定了。
走出村委會大院,陽光正好。
林婉清激動得眼圈都紅了,拉着舒明遠的手說個不停。舒明遠這個一輩子沒跟人紅過臉的男人,此刻也挺直了腰杆,臉上是久違的釋然。
舒幡回頭,看到次仁正咧着嘴沖她笑,那笑容燦爛得像高原的太陽。
“走,拉姆卓瑪(仙女)!說好了的,哥帶你去吃好的!”
他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高大的背影在陽光下,顯得格外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