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稠,忠勇侯府內一片沉寂。
沈昭的房中只點了一盞孤燈,光暈昏黃,映着他緊繃的側臉。
他正用一塊鹿皮,一遍遍擦拭着一柄舊刀。
刀是好刀,是他父親在他及冠之日所贈,可刀刃上已有了細小的豁口,一如他此刻的心境,充滿了無能爲力的焦躁。
【顧小姐在宮中,必定是步步驚心。】
【我雖人微言輕,恨不能以身代之。】
燈花“噼啪”一聲輕響,沈昭的動作一頓。
窗外,一道幾乎與夜色融爲一體的影子,無聲無息地立在那裏。
沈昭瞳孔驟縮,握着刀柄的手猛然收緊,肌肉瞬間繃起,整個人如同一張拉滿的弓。
來人沒有散發出一絲殺氣,卻比任何殺氣都更令人心悸。
那是屬於皇宮深處的、絕對的、冰冷的秩序感。
影子並未走近,只是屈指一彈,一封信和一個狹長的布包便破窗而入,精準地落在沈昭面前的桌案上,沒有發出半點多餘的聲響。
做完這一切,那道影子便悄然退入黑暗,消失無蹤。
沈昭僵在原地。
他放下舊刀,走向桌案,目光先是落在那布包上。
解開布條,一柄通體漆黑、狹長而優美的刀,靜靜躺在其中。
他伸手握住刀柄,輕輕抽出。
“噌——”一聲清越的龍吟,刀身如一泓秋水,寒光流轉,鋒刃處泛着一層令人心悸的幽藍。
這是一柄真正的殺伐利器。
他的心猛地一顫,連忙拿起那封信,信封上沒有任何署名。
拆開信,裏面只有一張素白的信紙,上面是一行清雋而有力的字跡,他一眼便認出,那是顧雲溪的筆跡。
“欲護忠勇之名,先利手中之刃。”
十個字,像一道驚雷,在他心中轟然炸響!
沈昭的呼吸驟然一窒,攥着信紙的手指,因太過用力而指節泛白。
【她……她這是在點醒我!】
【她信我忠勇侯府的風骨,信我沈昭拿得起這柄刀!】
一股難以言喻的灼熱暖流,從胸口猛地涌向四肢百骸,瞬間驅散了他連日來的所有陰霾與無力。
他被看見了。
他被信任了。
僅此一點,便足以讓他粉身碎骨。
他貪婪地將那十個字看了數遍,才小心翼翼地將信紙翻過。
背面,是一副用朱砂細細勾勒的輿圖,正是幾日後秋獮圍場的布防圖!
圖上,有三個位置被紅圈重點標出。
沈昭出身將門,只看了一眼,後背便驚出了一層冷汗。
這三處,無一不是守備最薄弱、最容易被忽略的所在,卻又都扼住了圍場內最重要的幾條咽喉要道。
一旦被一支奇兵突入,便能瞬間切斷整個圍場的內外聯系,或者……
直搗黃龍!
這是兵行險着的死士路數!
在圖紙的最下方,還有一行娟秀的小字。
“關鍵時刻,聽雷聲行事。”
雷聲?
秋日圍獵,天高氣爽,何來雷聲?
沈昭來不及深思,這句沒頭沒腦的指令背後,透出的卻是她不容置疑的命令。
他不需要懂,他只需要,執行。
沈昭將那柄寶刀橫於膝上,就着燈火,將那份布防圖上所有的路線、標記、甚至每一處山石草木的注解,都死死地刻進自己的腦子裏。
月影西斜,燈火燃盡。
當窗外傳來第一聲雞鳴時,他已經將整張圖背得滾瓜爛熟。
他將圖紙湊到燈芯的餘燼上,火苗“轟”地一下竄起,看着那份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圖紙,在自己手中化爲灰燼。
他知道,從他接到這封信開始,他就已經將自己和整個忠勇侯府的身家性命,都押在了這場豪賭之上。
沒有退路。
他緩緩握緊了那柄冰冷的寶刀,感受着掌心傳來的、令人心安的重量。
【便是刀山火海,只要是顧小姐的囑托,沈昭萬死不辭!】
……
靜心苑。
顧雲溪端坐於窗前,指尖捻着一串冰涼的菩提子,垂眸不語。
月光如水,灑在她素淨的臉上,看不出半分情緒。
一道影子,如鬼魅般自她身後的陰影中浮現,單膝跪地。
【這是陛下的‘影衛’,奉命在秋獮期間,聽我全權調遣。】
顧雲溪心如明鏡,並未回頭。
“主子,東西已送到。沈二公子將圖紙焚毀,片刻未曾猶豫。”
影子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最終還是選擇如實稟報。
“‘便是刀山火海,萬死不辭’。”
顧雲溪捻着菩提子的指尖,幾不可查地一頓。
那串勻速轉動的菩提子,停了。
就那麼一瞬。
她爲沈昭這顆棋子選的路,是忠勇,是道義,是足以讓他拋卻性命的家族榮耀。
可他心底的回響,卻是一句不摻任何雜質的、滾燙的“萬死不辭”。
這份預料之外的純粹,像一根滾燙的針,輕輕刺破了她那顆被層層算計包裹的心。
僅僅是聽見了,她都知道,這步棋,她走對了。
沈昭,是她在這盤冰冷的棋局中,唯一願意爲她燃盡自己的……
一抹微光。
“知道了。”
顧雲溪的聲音依舊平靜,菩提子再次緩緩轉動起來,仿佛剛才的停頓只是錯覺。
“退下吧。”
“是。”
影子再次融入黑暗,殿內恢復了死寂。
顧雲溪緩緩睜開眼,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眸光深邃。
光,是用來照亮前路的。
但有時候,也是最好的誘餌。……
秋獮大隊即將出發的前一夜。
宮裏各處都在爲聖駕出行做着最後的準備,人來人往,燈火通明。
靜心苑內,卻是一片死寂。
顧雲溪以“凝神靜氣,爲陛下祈福”
爲由,屏退了所有人,只留下了畫眉在門外守着。
畫眉站在廊下,心中正不住地盤算着,該如何將顧雲溪這幾日的動向,更詳盡地稟報給太後。
【這妖女,看着安分,實則一肚子壞水。明日秋獮,太後和國公爺的大計就要發動,可不能讓她再出什麼幺蛾子。】
就在這時,內室忽然傳來一陣細微的焦糊味。
畫眉心頭一凜,悄悄湊到門邊,透過門縫向裏看去。
只見顧雲溪正蹲在一方銅盆前,焚燒着什麼。
她動作很快,大部分紙張已經化爲灰燼,只餘下一個小小的殘角,被盆內升騰的熱氣吹起,落在了銅盆邊緣。
借着燭光,畫眉的瞳孔猛地一縮!
那殘角上,赫然能看見“圍場”、“隘口”、“雷聲”等幾個模糊的字樣!
畫眉的心髒,幾乎要從嗓子眼裏跳出來!
陰謀!
果然有天大的陰謀!
她強壓住狂喜與驚駭,裝作什麼都沒看見,悄然退回原位,後背卻已驚出了一片冷汗。
等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她尋了個去御膳房取宵夜的借口,便頭也不回地朝着慈寧宮的方向,一路狂奔而去。
慈寧宮,密室內。
聽完畫眉添油加醋的匯報,太後與鎮國公陸世恒對視一眼,臉上都露出了自以爲洞悉一切的狠毒笑容。
“國公,你怎麼看?”
太後呷了口茶,慢悠悠地問道。
陸世恒撫着胡須,眼中精光一閃,盡是老謀深算的得意。
“回太後,‘圍場’、‘隘口’,這是典型的伏兵之計。那妖女怕是給沈家小子送去了布防圖,想讓他帶一支奇兵,從守備薄弱的隘口突入,裏應外合。”
“至於這‘雷聲’……”
陸世恒冷笑一聲,“秋日天幹物燥,何來天雷?必然是人爲的信號!比如摔杯爲號,鳴金爲號,都太過尋常,容易被我等察覺。他們自作聰明,想用‘驚雷’這等巨響來傳遞號令,以爲能出其不意。”
太後緩緩點頭,臉上的不屑更濃。
“哀家就說,黃口小兒和民間妖女,能有什麼驚天緯地的計謀?不過是些評書裏聽來的上不得台面的伎倆。”
【蠢貨,竟將信號都暴露了出來。】
太後心聲狠厲,看着陸世恒,贊許道:【還是國公懂兵法,一眼就看穿了他們的虛實。這‘雷聲’,倒是可以爲我所用。】
“國公深諳兵法,果然一點就透。”
太後放下茶杯,聲音壓得極低,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既然他們想聽‘雷聲’,那哀家,就給他們一道天大的‘雷聲’!”
“傳哀家的密令下去!通知楊維和我們所有的人,原計劃不變。但,多加一條!”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弧度。
“秋獮之時,一旦出現任何‘雷聲’,不管是真的天雷,還是人爲的響動,那便是……我等動手的最終信號!”
“不必再等任何時機,立刻發動,以雷霆之勢,拿下那昏君!讓他們聽着自己的信號,迎接自己的死期!”
“是!”
傳令的太監領命,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密室內,太後與鎮國公相視而笑,仿佛已經看到了三日之後,新皇登基,他們君臨天下的盛景。
他們以爲自己是最高明的獵手,洞悉了獵物的全部軌跡,甚至連獵物的信號,都化爲了己用。
卻不知,那所謂的“信號”,從一開始,就是顧雲溪爲他們量身定做的……
催命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