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國明離開後的那幾天,陸宅似乎恢復了往常的沉寂。棲雀將自己藏得更深,像一只受驚後縮回巢穴的鳥,大部分時間都待在主樓三層那間朝南的小書房裏,那裏光線最好,有一整面牆的書櫃,放滿了各種晦澀艱深的書籍,大多是陸聿珩的個人收藏。她通常只選角落那些關於園藝、繪畫、古典文學的書籍,一坐就是大半天,安靜得幾乎沒有存在感。
只有她自己知道,這份安靜下的暗潮洶涌。那天,沈國明留下的那串境外賬戶信息,像一根毒刺扎在心裏,時刻提醒着她現實的冰冷與殘酷。她動用“青鳥”最後的備用渠道,匿名匯出了十五萬。這是那賬戶能接收的、不引起注意的單筆上限,且分成了數筆小額,繞了數道彎。這筆錢,是她“青鳥”時代留下的、幾乎被遺忘的、爲數不多的“私房錢”之一,動用它意味着風險,但她別無選擇。她不能讓沈國明的貪婪之火,燒到自己剛剛站穩的陸家這個暫時的避風港。
匯款後,她只給沈國明發了一條簡潔的短信:“爸,先匯十五萬應急。剩下的我再想辦法,但需要時間。媽媽的藥,請一定用最好的。” 語氣是精心計算過的無奈、孝順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恰到好處的爲難。沈國明幾乎是秒回,只有兩個字:“盡快。” 沒有關心,沒有詢問,只有冰冷的催促。棲雀看着屏幕,眼底最後一絲對“父親”的微弱期待,也隨着這行字徹底熄滅,只剩下冰冷的、被利用的麻木。
就在她將這段記錄連同之前的錄音一起加密保存,準備再次翻閱一本晦澀的園藝圖冊,試圖用那些繁復的花卉知識壓下心頭煩亂時,書房的門被輕輕叩響了。
是徐特助。他端着一個淺灰色的文件夾,表情是一貫的恭謹專業,但眼底深處,似乎帶着一絲難以解讀的、對陸總此舉的探究。“太太,陸總讓我把這個交給您。”他將文件夾放在她面前的梨花木書桌上,動作很輕。
棲雀的手指在書頁上頓住,抬眼看他,臉上適時地浮現出恰到好處的疑惑:“這是……?”
“是陸氏集團旗下‘晨曦’慈善基金會近三年的財務簡報,以及上季度歐洲分部的部分損益數據摘要。”徐特助的聲音平穩,聽不出任何額外的情緒,“陸總說,您最近似乎有些空閒,可以看看,就當……學着看。如果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可以隨時問他,或者……記錄下問題,我也可以代爲解答。”
棲雀的心跳,不自覺地漏跳了一拍。她垂下眼睫,目光落在那個看起來普通、內裏卻可能蘊含驚濤駭浪的文件夾上。晨曦慈善基金會……歐洲分部損益……這兩份東西,看似風馬牛不相及,但都涉及陸氏集團資金運作的核心脈絡,前者是陸聿珩親自掌管的、陸氏對外展示企業社會責任的重要窗口,涉及大量資金流向與社會關系;後者則是陸氏海外擴張的重要試金石,數據敏感,戰略意義極強。
陸聿珩……這是什麼意思?試探?還是……某種變相的、將她圈入某個範圍的“許可”?讓她“學着看”?學什麼?怎麼看?像之前那樣,只是“巧合”地瞥到某些東西,然後“不經意”地說出幾句點石成金的話嗎?
不,這次不同。這是明晃晃的、主動的、帶有明確指示的行爲。是繼上次董事會“列席”之後,更進一步地將她置於某種“觀察”和“培養”的境地。是因爲沈國明的來訪,讓他覺得自己這個“陸太太”過於無能,需要“教導”來撐門面?還是因爲前兩次她“誤打誤撞”的表現,讓他生出了某些更深的好奇,想看看這塊“璞玉”到底能打磨出幾分光澤?
無數個念頭在她腦中飛速閃過,每一個都指向不同的可能,每一種可能都伴隨着不同的風險。但最終,她只是微微抬眸,眼睫輕顫,臉上露出幾分恰到好處的、混雜着茫然、意外和一絲受寵若驚的忐忑,聲音也帶着輕微的不確定:“這……我看這些合適嗎?我……我可能看不太懂。陸先生他……會不會覺得我添麻煩?”
徐特助的臉上依然沒什麼多餘的表情,只是公式化地回答:“陸總的意思,您看看就好,權當了解。看不懂也無妨,只是……希望您能對陸氏的運作,有一些初步的了解。” 他將“初步的了解”幾個字,咬得微不可察地重了一點點。
棲雀聽懂了其中的暗示。這不是要求,也不是任務,更像是一種……觀察的窗口,一個給予她的、帶着明確邊界線的、踏入他世界外圍的入場券。她可以表現得很笨拙,甚至一竅不通,但必須有所“了解”,有所“參與”。這是一種無形的、來自陸聿珩的規則,她不能,也無法拒絕。
“我明白了。謝謝徐特助,也……請替我謝謝陸先生。” 她輕輕點頭,伸出手,指尖似乎有些遲疑地觸碰到那冰涼的文件夾外殼,然後才將它拿起,抱在懷裏,像一個認真接下老師布置的作業、卻毫無把握的、惶恐的學生。
徐特助微微頷首,沒有再多言,轉身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書房裏只剩下她一個人,午後的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溫暖的光斑,空氣裏漂浮着細微的塵埃。棲雀抱着那摞文件,在寬大的書桌後坐下,久久沒有動作。陽光照在她低垂的側臉上,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陰影,遮住了眼底所有翻涌的情緒。
過了許久,她才仿佛下定決心般,深吸一口氣,緩緩打開了那個文件夾。
裏面是兩份裝訂整齊的報告。晨曦慈善基金會的報告厚一些,印刷精美,圖文並茂,詳細列明了基金會近三年來的主要項目、捐款流向、受助群體、社會影響力評估以及詳細的財務報表,包括收入、支出、投資回報等等,數據詳實,邏輯清晰。歐洲分部的損益摘要則相對精煉,但涉及的關鍵指標、市場分析、匯率波動影響、主要項目盈虧狀況等,也一應俱全,是經過高度提煉後的核心商業信息。
棲雀的目光,在那些數字、圖表、專業術語上一寸寸掃過。她的心跳,起初是略帶緊張的加速,但隨着那些熟悉的、幾乎刻入骨髓的金融語言和商業邏輯映入眼簾,一種奇異的、久違的平靜感,反而漸漸取代了先前的紛亂。這感覺,像是潛水許久的人終於浮出水面,重新呼吸到熟悉的空氣。那些冰冷的數字背後,是一個個鮮活的項目,一筆筆資金的流動,一場場不見硝煙的商戰,是她曾經如魚得水、掌控自如的世界。
然而,她此刻的身份,是沈棲雀。一個出身普通、學歷平平、從未接觸過高端商業運作的、怯懦的沈家私生女,陸聿珩名義上的、徒有其表的妻子。
她不能看懂,至少,不能完全看懂。但她也不能表現得像個徹頭徹尾的白癡,那會讓他失去興趣,甚至可能讓他覺得,之前的“靈光一現”真的只是巧合,從而放鬆對她的觀察,那對她調查父母舊案未必是好事。她需要找到一個微妙的平衡點——一個足夠“聰明”、能夠“看懂”一些基礎邏輯,但又充滿“困惑”和“不解”,需要“指點”的、可塑的、無害的形象。
她花了整整一個下午,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一頁一頁地翻看着。陽光從西側慢慢偏移,將她的影子拉長。她看得很慢,眉頭時而微蹙,時而舒展,指尖無意識地在某些數據或術語旁邊輕輕點着,嘴唇偶爾無聲地翕動,像是在默念某個復雜的詞語。她的表情,大部分時間是平靜的,帶着專注,但偶爾,在掠過某些圖表或數據對比時,會流露出一絲極淡的、不易察覺的了然,隨即又迅速被更深的困惑取代。
比如,在看到基金會某一項長期助孤項目的資金使用效率分析圖表時,她的目光在“管理費用”與“項目直接支出”的占比曲線上停留了數秒,指尖輕輕劃過那異常平穩、幾乎呈完美比例下降的“管理費用”線,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這種“完美”,在涉及大量線下執行、變量極多的慈善項目中,幾乎是不可能的,更像是……某種財務上的“美化”或“調節”。但她很快移開了目光,仿佛那只是一個無意義的數字。
又比如,在歐洲分部的報告裏,某個東歐子公司的季度營收與當地貨幣匯率波動曲線呈現出一種微妙的、似乎被刻意“平滑”過的相關性,她纖細的指尖在兩條曲線的交匯點附近停頓了一下,眼神有瞬間的凝滯,像是捕捉到了什麼,卻又因無法理解而茫然。
她甚至拿起筆,在一個隨身攜帶的、封面印着素雅花卉的筆記本上,斷斷續續地、有些笨拙地記錄着什麼。筆跡是工整的,但偶爾會有塗改的痕跡,寫下的問題也顯得零散而稚嫩:“這個‘攤銷’是什麼意思?和折舊有什麼區別嗎?”“爲什麼這個項目的預期回報率這麼高,但風險評估等級卻標了中等?”“匯率波動對海外資產的影響,是不是主要看這個‘敞口’數據?”
她寫得很認真,字跡一筆一劃,透着一種努力想要理解、卻又力不從心的笨拙。陽光將她的側影勾勒得柔和而沉靜,只有她自己知道,在那平靜的表象下,大腦正以驚人的速度運轉着,分析、對比、歸納、質疑……那些看似簡單的問題背後,是她瞬間洞察到的、報告深處可能存在的邏輯矛盾、潛在風險,甚至是……被人爲修飾過的痕跡。
當天色漸漸暗下來,書房裏的光線變得朦朧時,她終於合上了最後一頁報告。她揉了揉有些發澀的眼睛,目光落在自己寫滿問題的筆記本上,眼神復雜。裏面有些問題,是真正基於她看到的疑點而提出的、一針見血的質疑,只是被她用最粗淺、最外行的話語包裝了起來。而更多的問題,則是她刻意僞裝出的、符合“初學者”身份的困惑。
她知道,這份筆記,連同她下午的每一個細微表情,每一個停頓,每一次蹙眉,很可能都會被匯報到陸聿珩那裏。她在賭,賭他那雙銳利的眼睛,是否能看穿這層笨拙的僞裝,捕捉到她刻意留下的、那些指向真正問題的、隱晦的“線索”。
她賭他對她的興趣,足以讓他耐心“教”她,也賭他的自負,會讓他願意親自“驗證”她究竟是“璞玉”還是“頑石”。
棲雀將報告仔細收好,連同那個寫滿問題的筆記本,一起放回文件夾。她沒有立刻去找陸聿珩,甚至沒有讓徐特助轉達。她只是將文件夾放在書桌最顯眼的位置,然後像往常一樣,安靜地離開書房,回到臥室,洗漱,準備休息。
直到晚餐時分,陸聿珩沒有回來。陳媽說先生有應酬。棲雀獨自在餐廳用了簡單的晚餐,氣氛安靜得有些凝滯。她吃得不多,心思顯然不在此處。
晚上九點多,樓下傳來汽車引擎熄滅的聲音。過了一會兒,沉穩的腳步聲踏上樓梯,停在主臥門前,頓了頓,卻沒有進來,而是轉向了書房的方向。
棲雀靠在床頭,手裏拿着一本詩集,卻一頁也沒翻動。她能聽到書房門被打開,又輕輕關上的聲音。她的呼吸,不自覺放輕了。
大約過了二十分鍾,書房的門再次打開,腳步聲朝着主臥的方向而來。門被推開,陸聿珩走了進來。他顯然剛結束應酬,身上帶着極淡的酒氣和夜風的微涼,外套已經脫了,只穿着一件質地精良的深灰色襯衫,領口鬆開了兩顆扣子,少了幾分白日裏的冷峻肅殺,多了些許慵懶的、屬於夜晚的侵略性。
他的目光,第一時間落在斜倚在床頭、似乎正在專心看書的棲雀身上,然後,滑向她手邊床頭櫃——那裏,空空如也。沒有文件夾,沒有筆記本。
棲雀像是被他的開門聲驚動,抬起頭,看到他,臉上迅速浮現出一絲恰到好處的緊張和局促,合上書,輕聲喚道:“陸先生,您回來了。”
陸聿珩“嗯”了一聲,聲音比平時略低,帶着一絲應酬後的微啞。他沒有立刻去浴室,反而走到床邊的單人沙發坐下,鬆了鬆領帶,目光狀似隨意地掃過她手中的詩集,問:“下午送去的文件,看了?”
棲雀的心微微一緊,捏着書頁的手指下意識地收緊,指尖有些泛白。她垂下眼睫,點了點頭,聲音更輕了,帶着顯而易見的底氣不足和一絲不安:“看……看了一些。但……很多地方,都看不太懂。”
陸聿珩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着她,那雙深邃的眼眸在暖黃的床頭燈光下,顯得格外幽深,仿佛能穿透一切僞裝,直抵人心。他似乎在等她繼續說下去,又像是在評估她這句話裏的真實含量。
棲雀在他的目光下,似乎有些無所適從,手指無意識地揪着書頁的一角,聲音細弱蚊蚋:“我……我記了一些問題,但怕問得太蠢,打擾您……就,就沒敢……”
“問題呢?”陸聿珩打斷她,語氣平淡,聽不出情緒。
棲雀像是被嚇了一跳,飛快地抬眼看了他一下,又迅速低下頭,臉頰泛起一絲薄紅,聲音帶着羞赧和忐忑:“在……在書房,夾在文件夾裏了。我……我現在去拿?”
“不必。”陸聿珩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目光在她微微泛紅的耳尖停留了一瞬,然後移開,語氣依舊平淡,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意味,“明天早餐後,來書房。把問題和看不懂的地方,一次性說清楚。”
說完,他沒再看她,徑直走向浴室。很快,裏面傳來淅淅瀝瀝的水聲。
棲雀維持着原來的姿勢,靠在床頭,聽着浴室的水聲,久久沒有動彈。直到水聲停了,浴室門打開,男人帶着一身溫熱的水汽走出來,她才仿佛驚醒般,輕輕“嗯”了一聲,然後放下詩集,滑進被子裏,背對着他躺下,閉上了眼睛。
她能感覺到身側的床墊微微下陷,屬於他的、清冽又帶着強勢存在感的氣息籠罩過來。他沒有碰她,兩人之間隔着一段禮貌而疏遠的距離,如同過去每一個同床異夢的夜晚。
但在黑暗中,棲雀睜開了眼睛,望着窗外透進來的、朦朧的月光,眼底一片清明,再無半分怯懦。
他給了她“問”的機會。這是試探,也是階梯。
明天,在書房,在他那雙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注視下,她必須交出一份完美的答卷——一份既能展現“可塑性”,又必須完美隱藏“青鳥”鋒芒的答卷。
這比在董事會上應對沈驚霓的刁難,比在陸聿珩無聲的審視下強作鎮定,更難。因爲這一次,她需要主動出擊,卻又必須將所有的鋒芒,精心包裹在“懵懂”與“好學”的外衣之下。
夜,還很長。而她,已無退路。
(第十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