悅來小棧的薄木板根本隔不住聲音,隔壁不知哪位住客的鼾聲時而如拉風箱,時而如悶雷滾過,混合着樓下隱隱傳來的劣質酒氣和叫罵。林晚幾乎一夜未眠,天剛蒙蒙亮,她便起身,將那身細布衣裙整理妥當,頭發重新梳理,用一根素銀簪子綰起,臉上依舊帶着刻意留下的、略顯憔悴的疲色。
她需要盡快評估那家綢緞莊的現狀。錦繡街離這裏不算太遠,步行約莫兩刻鍾。
清晨的南城街道已經蘇醒,早點攤子冒出騰騰熱氣,扛着貨物的苦力、挑着擔子的小販匆匆而行。林晚低着頭,混在人群中,像一滴水匯入溪流。她刻意繞了點路,觀察身後有無可疑的盯梢,最終才拐進了相對寬敞些的錦繡街。
“雲錦軒”。
三個褪了金漆的大字懸在門楣上。鋪面不算很大,兩開間,位置在街道中段,不算頂好,但也絕不算差。門板已經卸下,一個四十來歲、穿着半舊藍布直裰的掌櫃正拿着雞毛撣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撣着櫃台上的浮灰。店裏的夥計懶洋洋地靠在門邊,打着哈欠。櫃台後的貨架上,陳列的布料顏色大多灰暗、陳舊,偶有幾匹稍鮮亮的,花樣也是市面上常見的,毫無特色。整個鋪子透着一股暮氣沉沉的蕭條。
林晚沒有立刻進去,而是走到街對面的一個餛飩攤坐下,要了一碗最便宜的清湯餛飩,慢吞吞地吃着,目光卻始終未離開“雲錦軒”。
小半個時辰過去,除了一個老婆婆進去扯了半尺最便宜的粗布,再無人光顧。掌櫃的眉頭越皺越緊,時不時探出頭看看天色,又看看冷冷清清的街道,嘆了口氣。
看來,這鋪子經營得很不如意。也難怪,原主自顧不暇,繼母更不可能用心打理這份“私產”,掌櫃的若再是個不頂事或生了外心的,沒關門大吉已是僥幸。
林晚付了餛飩錢,站起身,整了整衣裙,臉上掛起一絲恰到好處的、帶着點急切和愁苦的表情,走向“雲錦軒”。
“這位……夫人,您看看料子?” 夥計見她進門,總算打起一點精神,上前招呼。
林晚擺擺手,目光直接投向櫃台後的掌櫃。“請問,張掌櫃在嗎?”
掌櫃的抬起頭,打量了林晚一眼。眼前女子衣着普通,容顏憔悴,但眼神清亮,舉止間並無小門小戶的畏縮。“鄙人姓張,正是此間掌櫃。夫人是……?”
林晚從袖中取出那份契書的一角,飛快地晃了晃,壓低聲音道:“張掌櫃,借一步說話。關於這鋪子的東家。”
張掌櫃臉色微變,眼神裏閃過一絲警惕和疑惑,但很快恢復了生意人的圓滑,做了個“請”的手勢:“夫人裏面請。”
鋪子後頭有個小小的賬房,堆着些陳年賬簿和零碎布頭。張掌櫃關上門,轉過身,臉上的笑容淡了些:“夫人方才所言……”
“我是林晚。” 林晚開門見山,不再掩飾,目光平靜地看向他,“鎮遠侯府出嫁的那位。這鋪子,是我母親留給我的嫁妝私產。”
張掌櫃渾身一震,眼睛瞬間睜大,上上下下重新審視林晚,嘴唇哆嗦了兩下,似乎想跪下行禮,又強自忍住,最終只是深深躬下身:“原、原來是……大小姐!不,是……是王妃娘娘!小人眼拙,請娘娘恕罪!” 他聲音壓得極低,帶着難以置信的驚惶。京城誰不知道端王妃“病重靜養”?這位正主怎麼突然一身寒酸地出現在這裏?
“這裏沒有什麼王妃娘娘。” 林晚打斷他,語氣冷靜,“張掌櫃,我時間不多,長話短說。我已與端王府……決裂,如今孑然一身,需得仰仗母親留下的這點產業謀生。鋪子如今的情形,你如實告訴我。”
張掌櫃額上滲出冷汗,心中瞬間轉過無數念頭。決裂?孑然一身?這位主兒是逃出來的?這要是被王府知道……他這掌櫃的位置,甚至身家性命……可契書在對方手裏,她確實是真正的東家……
掙扎只在瞬息之間。張掌櫃能在南城打理鋪子這些年,也不是毫無決斷之人。眼前這位“前王妃”雖然落魄,但那份鎮定和直視人心的眼神,讓他莫名覺得,或許……這是個機會?總比鋪子一直半死不活,最後被東家(他還不知道具體是誰,但肯定不是眼前這位)隨意處置掉強。
他定了定神,苦笑道:“不瞞……不瞞小姐,鋪子近兩年的生意,是一年不如一年了。貨源上,拿不到好料子,染坊那邊給的價錢高,顏色還老套;花樣上,比不過‘彩華軒’、‘瑞福祥’那些大鋪子請的匠人;本錢也……也有限,周轉艱難。去年勉強持平,今年開春到現在,已經虧了些。小人……小人也是巧婦難爲無米之炊啊。” 他邊說邊小心觀察林晚的臉色。
林晚靜靜聽着,心中有了底。情況比她預想的還差,但並非不可挽救。至少這張掌櫃,眼下看來還算老實,也有幾分不甘心。
“賬本給我看看。” 林晚道。
張掌櫃連忙從一堆舊賬裏翻出最近的兩本。林晚快速翻閱,她前世處理過不知多少復雜的財務報告,看這種簡單的流水賬目一目了然。果然如張掌櫃所說,進項寥寥,支出瑣碎,庫存積壓嚴重,現金流近乎枯竭。
合上賬本,林晚心中已有了初步計劃。
“張掌櫃,” 她抬頭,目光銳利,“若我想讓這鋪子起死回生,甚至更上一層樓,你可還願意跟着我幹?”
張掌櫃被她目光所懾,心中一凜,下意識點頭:“小姐是東家,小人自然聽從吩咐。只是……這本金、貨源、銷路……”
“這些我來想辦法。” 林晚語氣篤定,“你只需做好幾件事。第一,鋪子裏現有的所有庫存布料,無論好壞,全部清點出來,按質地、顏色、殘損程度詳細列單給我。第二,錦繡街上以及附近街巷,所有大小布莊、成衣鋪、染坊的情況,尤其是他們的主打貨品、價格、客流,盡快摸清告訴我。第三,找一家信譽尚可、但要價不高的中小染坊,我有用。記住,打聽和接觸要隱秘,不要讓人察覺是‘雲錦軒’在背後動作。”
張掌櫃聽得一愣一愣,這東家小姐思路清晰,指令明確,完全不像個深閨婦人,倒像個精明的行商。“是,小人記下了。只是……小姐,這清查庫存和打聽消息都需要時間,而且……鋪子裏現銀實在不多了,夥計的月錢……”
林晚從包袱裏取出那幾件最容易脫手、不帶標記的金簪玉鐲,放在桌上。“這些,你悄悄拿去當了,不要在同一家當鋪,死當,換現銀。一部分用作鋪子日常開銷和你的酬勞,一部分留作備用。記住,當票收好,錢財進出,每一筆都要有清晰賬目,我隨時會看。”
看着桌上那幾件明顯價值不菲的首飾,張掌櫃喉頭滾動了一下,心中最後一絲疑慮也消散了大半。這位東家,是動真格的了,而且似乎……頗有手腕和決斷。
“小姐放心,小人一定辦好!” 張掌櫃躬身,語氣鄭重了許多。
“我暫時不會經常過來,有事我會讓……” 林晚頓了頓,她需要一個人手傳遞消息,青禾暫時指望不上,“我會設法聯系你。若有緊急情況,去悅來小棧找一個叫‘林娘子’的住客留口信,但非必要不要用。”
交代完畢,林晚沒有多留,很快離開了雲錦軒,重新匯入街道的人流。她需要另一個落腳點,悅來小棧魚龍混雜,不是長久之計,也不安全。
她在更偏僻的巷子裏轉悠了半天,最終以“寡婦投親未遇、需長租”爲由,用相對合理的價格,租下了南城邊緣一處獨門小院。院子很小,只有一進,正房加一間小廚房,牆壁斑駁,家具簡陋,但勝在清淨,有圍牆,且離錦繡街不算太遠,走路不到兩刻鍾。
安頓下來後,林晚用了兩天時間,深居簡出,一邊繼續調養身體(她用當首飾餘下的錢抓了幾副對症的補藥),一邊根據張掌櫃陸續送來的庫存清單和市面信息,埋頭規劃。
庫存裏大多是些顏色暗沉、花樣過時的棉布和普通綢緞,還有少量因保管不當略有黴點的次品。直接賣,肯定賣不上價,也競爭不過別家。
林晚的目光落在那些“次品”和顏色最陳舊的布匹上。一個想法逐漸成型。
這個時代印染技術固色是個問題,容易褪色,花色也多是整塊的大面積圖案或簡單的重復紋樣。她想起前世見過的扎染、蠟染,以及一些利用拼布、刺繡掩蓋瑕疵並提升美觀度的工藝。或許,可以從這裏入手?
她畫了幾張簡單的圖樣,有利用扎染技法形成自然暈染和獨特紋路的,有將不同顏色、質地的零碎布塊巧妙拼接成新圖案的,還有在衣物領口、袖邊添加簡易但別致刺繡或貼布裝飾的。不求繁復,重在構思巧妙,別出心裁,且能最大程度利用庫存甚至殘次布料,降低成本。
第三天,張掌櫃按照吩咐,找來了一家規模不大、掌櫃姓李的染坊主。林晚沒有親自出面,而是讓張掌櫃帶着她的圖樣和一小塊試驗布料前去接洽,提出的要求很明確:按照她的方法試染少量布料,如果效果獨特,固色優於市面普通染布,便籤訂獨家供貨協議,價格從優。
李掌櫃起初將信將疑,但看到那不同於尋常的扎結方法和預期的紋樣效果圖,又聽說能籤獨家,便答應一試。幾天後,第一批試驗布出來了——三四匹棉布,采用了林晚提供的簡易扎染法和一種她根據記憶調配的、利用本地幾種易得植物加強固色的配方。染出的顏色是一種朦朧漸變的青藍色,紋路自然如雲如水,前所未見,且經過簡單搓洗測試,褪色情況明顯好於普通染布。
張掌櫃將樣布帶到小院時,手都有些發抖。“小姐,這……這布……”
林晚摸了摸布料,手感尚可,顏色和紋路確實獨特,帶着一種手工的、質樸又靈動的美感。“很好。告訴李掌櫃,合作可以繼續,但配方和扎染的具體手法必須保密,參與的工匠要籤死契或嚴加約束。接下來,用庫存裏那些顏色最暗的布,按我給的拼布圖樣,先做出幾件成衣樣品,女裝男裝都要,尺寸就按普通的來。再用那些略有黴點的料子,裁剪成小塊,繡上或貼上我設計的簡單花樣,做成帕子、香囊、腰帶之類的配飾。”
她將一疊新的、更具體的圖樣交給張掌櫃:“記住,速度要快,但做工不能太粗糙。第一批貨,不求多,但求精、求特別。價格……可以定得比同類普通貨品稍高,但不要離譜。另外,在鋪子門口立個簡單的牌子,寫上‘獨家新染,紋樣天成,數量有限’。”
張掌櫃只覺得眼前豁然開朗,仿佛已經看到了客人被這些新奇物件吸引的場景,連忙應下,幹勁十足地去了。
林晚知道,這只是第一步。新花樣很快會被模仿,她必須不斷推陳出新,並且盡快積累資本,向產業鏈上遊延伸,或者開辟新的財路。